火光照亮了王遵臣煞白的脸。
他看见两面山坡上涌动的黑影,听见弓弦拉紧的嗡鸣,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雨后泥土与铁锈混合的刺鼻气息——那是死亡的味道。
“列圆阵!盾牌向外!”他几乎是本能地嘶吼。
训练有素的亲兵们迅速收拢,八百骑兵仓促间结成个歪歪扭扭的防御圈。但太迟了。
“放箭!”
山坡上传来一声暴喝,是女真语。
嗡——!
第一波箭雨如蝗虫般扑下。
箭矢穿透皮甲、钉入马身、射穿头颅的闷响,与惨叫声、马匹悲鸣声混成一片。
王遵臣身侧的一个把总被箭射中眼眶,哼都没哼一声就栽下马去。
“举盾!快举盾!”
王遵臣挥刀打飞几支流矢,刀刃与箭镞碰撞溅出火星。
明军慌忙举起随身携带的圆盾——但盾太少,人太多。
更致命的是,他们是轻骑驰援,大部分人只穿了皮甲,少数军官才有棉甲,面对女真人用的重箭,防护形同虚设。
第二波箭雨又至。
这次是抛射,箭矢从更高处落下,几乎垂直插入圆阵中心。
盾牌防不住头顶。
王遵臣亲眼看见一个年轻哨官抬头望天,下一瞬,箭矢从他张开的嘴射入,后颈穿出。
“将军!冲出去吧!在这里就是等死!”
亲兵队长满脸是血——不是他的血,是旁边人被箭矢切开动脉喷溅上的。
王遵臣环顾四周。
谷地两头已被堵死,正面山坡上弓箭手密布,后路……后路隐约可见骑兵的黑影。
绝地。
但绝地也得拼一条生路!
“所有人听令!”
他嘶声大喊,声音压过惨叫和箭啸,“向前冲!冲上山坡,杀散弓箭手!只有夺了高地才有一线生机!”
“杀——!”
残余的五六百骑发出绝望的吼叫,朝正面山坡发起了冲锋。马蹄踏过同袍的尸体,溅起血泥。
山坡上,阿济格咧嘴笑了。
“勇气可嘉。”他舔了舔嘴唇,“可惜,蠢。”
“长枪手,上前!”
隐藏在弓箭手身后的三排长枪手踏步而出。每排百人,枪长一丈二,枪尾杵地,枪尖前指,在火光下形成一片钢铁丛林。
明军骑兵撞了上去。
最前面的十几骑连人带马被长枪刺穿。
巨大的冲击力让长枪手也后退数步,但第二排、第三排立即补上缺口。
更多骑兵收不住势头,撞入枪林,被捅成筛子。
王遵臣的战马被一支长枪刺入脖颈,惨嘶着人立而起,将他甩下马背。
他在地上滚了两圈,头盔掉了,发髻散乱,满脸血污。
抬头,看见的是步步逼近的长枪。
还有山坡高处,那个骑在白马上、披着银甲的女真贝勒——阿济格正俯视着他,像看一只掉进陷阱的野兽。
“投降吧,明将。”
阿济格用生硬的汉语说,“大汗惜才。”
王遵臣笑了。
他想起很多事。想起少年时读《岳飞传》,热血沸腾,立志要做岳武穆那样的将军;想起第一次披甲上阵,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儿有种”;
想起这些年,在蓟镇这个烂泥潭里,一点点磨掉的锐气,一次次收受的贿赂,一场场喝到天明的酒……
“我王遵臣……”
他撑着刀站起来,声音嘶哑,“可以是个贪官,可以是个赌鬼,可以是个废物。”
他深吸一口气,血沫从嘴角溢出。
“但我爹教过我,王家的人——”
刀光乍起!
他猛地前冲向最近的一排长枪手。刀锋划过,两个枪手喉头喷血倒下。但更多的长枪刺来。
一支枪刺穿了他的大腿,他闷哼一声,挥刀斩断枪杆。
又一支枪捅进他的腹部,他抓住枪杆,借力前扑,一刀砍断那枪手的脖子。
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
王遵臣跪倒在地,身上插着四五支断枪。血像小溪一样从他身下淌出,在泥土上汇成一滩。
他抬起头,望向东南方——那是京师的方向。
“爹……儿子……没丢王家的人……”
气绝,身亡。
阿济格策马下山,来到尸体前,看了片刻。
“是个汉子。”
他挥挥手,“厚葬。其他人,清理战场,半个时辰后向汉儿庄进军!”
山谷重归寂静,只剩下血腥味和零星呻吟。
而这时,东方的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寅时五刻(凌晨4:30),大安口。
参将周镇站在关墙上,望着西北方向隐约的火光,脸色铁青。
龙井关的烽火已经烧了快一个时辰。按照约定,洪山口的援兵早该到了,可至今不见踪影。
“将军,龙井关怕是……”副将声音发颤。
“住口!”
周镇厉声打断,“再派探马,往洪山口方向!”
“是!”
探马刚走,关墙北面突然响起号角声。
呜——呜呜——
低沉,悠长,带着草原的苍凉。
关外黑暗里,火把次第亮起,照亮了密密麻麻的骑兵。
他们列成整齐的方阵,最前排是重甲步兵,高举大盾;中间是弓箭手;两翼是骑兵。
旗号在晨风中展开:镶黄、镶红。
济尔哈朗和岳托的左翼军,到了。
“终于来了。”
周镇反而平静下来。他系紧头盔,拔刀出鞘,“传令:火炮准备,弓箭手上墙,滚木礌石就位——死守大安口!”
“死守大安口!”守军齐吼,声音在关墙间回荡。
岳托骑在马上,望着这座雄关。
大安口果然比龙井关险峻,城墙更高,瓮城、箭楼一应俱全。守军虽然不多,但显然已有准备。
“强攻损失会很大。”济尔哈朗皱眉。
“那就智取。”
岳托招手叫来布尔噶图,“你说的大安口暗道,确定能用?”
“千真万确!”
布尔噶图压低声音,“关城西侧三里,有一处采石场旧址,万历年间就废弃了。
当年修关时,工匠偷偷留了条暗道,直通关内水门附近。小人年轻时随商队走过一次。”
“守军不知道?”
“几十年了,早就没人记得。”
岳托与济尔哈朗对视一眼。
“我带五百巴牙喇走暗道。”
岳托说,“叔父在正面佯攻,吸引守军注意。以响箭为号,内外夹击。”
“小心。”
“放心。”
一刻钟后,关前战鼓擂响。
济尔哈朗指挥正面的镶黄旗发起第一波佯攻。弓箭手仰射压制城头,重甲步兵扛着云梯冲向城墙。
“放箭!放箭!”周镇在城头指挥。
箭矢如雨落下,十几个后金兵中箭倒地,但更多人冲过护城河——河早就干了,只剩浅浅一道泥沟。
“滚木!”周镇大喊。
巨大的圆木从城头推下,沿着城墙滚落,砸翻一片云梯。但后金兵像不怕死似的,一波倒下,一波又冲上来。
周镇心中却越来越沉。不对劲。
敌人攻势看似凶猛,但真正的精锐——那些白甲巴牙喇,一个都没出现。而且攻城器械简陋,连撞车、箭楼都没有。
是试探?还是……
“将军!西侧水门有动静!”一个哨兵尖叫。
周镇猛然转头。
西侧关墙下,水门方向传来喊杀声。几十个黑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疯狂砍杀守在水门的士兵。
为首一人银甲白袍,刀光如雪,正是岳托!
“他们怎么进来的?!”周镇目眦欲裂。
但来不及细想了。水门一破,关城必失。
“亲兵队,跟我来!”周镇率最后五十名亲兵冲向水门。
短兵相接。
岳托一刀劈翻一个明军把总,抬头看见冲来的周镇。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
“来将通名!”岳托用汉语喝问。
“大安口参将,周镇!”周镇挥刀直劈。
当!
双刀相击,火花四溅。岳托后退半步,暗自心惊:好大的力气!
周镇得势不饶人,刀法大开大阖,完全是战场搏命的打法。
他父亲周世禄是宣府猛将,家传刀法以刚猛着称,此刻拼命之下,竟逼得岳托连连后退。
但岳托不是易与之辈。
他十五岁就随祖父努尔哈赤上阵,历经百战,很快稳住阵脚,刀法一变,转为阴狠刁钻,专攻周镇铠甲缝隙。
两人交手二十余合,不分胜负。
但大局已定。
水门失守,后金兵源源不断涌入。
济尔哈朗见信号,下令总攻。
正面关墙在内外夹击下终于崩溃,镶黄旗士兵潮水般涌上城墙。
周镇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
“将军!撤吧!”
最后一个亲兵抱着他大腿哭喊,“留得青山在……”
“我周家没有逃兵!”周镇一脚踢开亲兵,环顾四周。
关城已破。到处是火光,是惨叫,是奔逃的守军和追杀的后金兵。
东方的天空泛起晨光,照亮了这一片修罗场。
他看向岳托:“你是何人?”
“岳托。”
“替我带句话给皇太极。”
周镇笑了,笑容惨淡,“今日他能破关,不是因为他多厉害,是因为我大明……烂到根了。”
话音未落,他横刀颈间,用力一拉。
血溅五步。
岳托上前一步,看着跪倒在地、却至死不肯倒下的明将,沉默良久。
“葬了。”
他最终说,“传令:控制关城,清点缴获,救治伤员。午时前,必须拿下马兰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