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二刻(凌晨3:30),龙井关。
关墙上的哨兵王老五正缩在垛口后面避风。
他今年四十六岁,蓟镇老兵,守了二十年边关。年轻时他也曾意气风发,想着杀敌报国,封妻荫子。
可二十年过去了,敌人没杀几个,饷银倒是一年年拖欠,军械一年年朽坏,雄心也一年年磨灭。
“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嘟囔着,往手心哈了口热气。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
像是……马蹄声?
很多很多的马蹄声,从北面的山谷里传来,闷闷的,像远处打雷。
王老五猛地站直身体,趴在垛口上往外看。
黑暗,只有黑暗。但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大片的阴影,正从山谷里涌出来,向关墙逼近。
“敌……敌袭!”
他嘶声大喊,抓起身边的铜锣,拼命敲打。
哐哐哐——!
刺耳的锣声划破夜空。关墙上顿时骚动起来,守军从睡梦中惊醒,慌慌张张地抓起兵器,涌上城墙。
“怎么回事?!”值守的把总冲过来。
“鞑子!好多鞑子!”王老五指着关外,声音发颤。
把总探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关外,火把次第亮起,成百上千,像一条火龙在山谷中游动。借着火光,能看见黑压压的骑兵,穿着奇异的铠甲,拿着长弓大刀,沉默地列阵。
不是蒙古人。蒙古人没有这么整齐的阵型,没有这么多铁甲。
是……后金!
“放箭!快放箭!”把总嘶吼。
稀稀拉拉的箭矢从关墙上射下去,大多数根本没射到那么远,少数射到的,也被后金兵的盾牌挡开。
阿济格骑在马上,看着关墙上慌乱的明军,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笑。
“弓箭手,覆盖射击!”
一声令下,三千后金弓箭手同时开弓。他们都是猎户出身,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弓力强劲,箭法精准。
嗡——!
一片黑云腾空而起,划过抛物线,重重砸在关墙上。
“举盾!举盾!”明军把总大喊。
但太晚了。
箭雨落下,瞬间钉穿了十几个守军的身体。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中箭倒地,有人惊慌失措地往关楼下跑。
“不许退!敢退者斩!”
把总挥刀砍翻一个逃兵,但根本止不住溃势。
就在这时,关墙西侧传来巨响。
轰隆——!
那是水门方向。
阿巴泰派出的五百巴牙喇精锐,趁着关前激战吸引注意力,悄悄摸到水门边。
正如布尔噶图所说,水门闸木已经腐朽,守军只有四个睡眼惺忪的士兵。
巴牙喇额真库尔班是个四十岁的女真老兵,参加过萨尔浒、沈阳、辽阳所有大战。
他看了一眼水门结构,低声下令:“撞木,上!”
二十个壮汉抬起事先准备好的撞木——一根一丈长、两人合抱粗的硬木,前端包铁。
“一、二、三——撞!”
轰!
腐朽的闸木应声断裂。
“杀进去!”
库尔班第一个冲过水门,战靴踩在没膝的河水中,溅起冰冷的水花。
四个守军这才反应过来,但还没来得及举枪,就被巴牙喇的顺刀砍翻。
“破关啦!破关啦!”
后金兵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从水门蜂拥而入。
关墙上的明军听到身后的喊杀声,顿时大乱。前有箭雨,后有敌兵,士气瞬间崩溃。
“跑啊!”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守军开始四散奔逃。把总还想组织抵抗,被库尔班一刀劈中胸口,当场毙命。
王老五没有逃。他呆呆地站在垛口边,看着关墙下如潮水般涌来的后金兵,看着身边倒下的同袍,看着燃烧的火把照亮一张张狰狞的脸。
二十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但不是他想象中的“杀敌报国,马革裹尸”,而是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被屠杀。
“易将军……您在哪啊……”他喃喃自语。
话音刚落,关楼下传来马蹄声。
参将易爱率亲兵赶到了——他住在关内营房,听到警报后立即披甲上马。
但已经太晚了。
易爱冲进关城时,看到的是满地尸体和四处逃窜的守军。
水门方向,后金兵正源源不断地涌进来,见人就杀。
“顶住!顶住!”易爱挥刀砍翻一个后金兵,嘶声大喊。
但他的亲兵只有五十人,如何挡得住成百上千的敌人?
一个巴牙喇骑兵冲向他,马刀带着风声劈下。
易爱举刀格挡,当的一声,虎口震裂,钢刀脱手飞出。
“将军小心!”
亲兵队长扑过来,用身体替他挡了一刀,当场被劈成两半。
热血溅在易爱脸上。
他愣住了,看着队长倒下的尸体,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跟了他十年的老兵,蓟州人,家里有老母和三个孩子……
“啊——!”
易爱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捡起队长的刀,疯狂地冲向敌人。
刀光闪过,两个后金兵被他砍倒。但更多的敌人围了上来。
一支箭射中他的左肩,他晃了晃,没倒。又一刀砍在他的背上,棉甲被劈开,血肉翻卷。
他单膝跪地,用刀支撑身体,环顾四周。
关城已经失守了。
到处都是后金兵,明军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火光照亮了一张张绝望的脸。
“这位将军!投降吧!”
一个后金牛录额真用生硬的汉语喊,“大汗说了,降者免死!”
易爱笑了,笑出了眼泪。
“易家……世代守边……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投降的……”
他用尽最后力气站起来,举起刀,冲向敌阵。
三把马刀同时砍在他身上。
参将易爱,龙井关最高守将,战死在寅时三刻(凌晨4点)。从敌袭到战死,不到半个时辰。
易爱战死时,三十里外的洪山口,参将王遵臣刚刚被亲兵从赌桌上拉起来。
“将军!龙井关方向有烽火!”亲兵脸色煞白。
王遵臣醉醺醺地抬头,果然看见西南方向的天际,有火光冲天——那是龙井关的烽火台被点燃了。
按照蓟镇规定,一处关隘遇袭,要点燃烽火,相邻关隘看见后要立即驰援。
“真……真打过来了?”王遵臣的酒醒了一半。
“将军,快发兵吧!易将军那边肯定吃紧了!”
王遵臣跌跌撞撞地冲出关楼,爬上城墙。西南方向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映红,隐隐还能听到炮声——那是龙井关守军在发射火炮求援。
“集合!集合!”他嘶声大喊。
洪山口守军慌乱地集结。但长期懈怠的结果就是,很多人找不到兵器,铠甲穿反,战马没有备鞍。
折腾了快一刻钟,才勉强凑出八百战力——这是洪山口能拿出来的全部机动兵力。
“出发!驰援龙井关!”
王遵臣翻身上马,率部冲出关口。
他此刻心中又慌又悔:早知道真会打起来,就不该喝酒赌钱,该好好备战……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
八百洪山口守军在黑暗中狂奔。山路崎岖,不时有人马跌倒,但没人敢停下——
龙井关的烽火越来越亮,炮声越来越密,情况显然已经万分危急。
“快!再快!”王遵臣拼命抽打马匹。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不是需要救援的同袍,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阿巴泰在攻破龙井关水门后,并没有急着向关内纵深推进。
他按照皇太极事先的部署,在关外三里处的一片谷地设伏——这里是从洪山口到龙井关的必经之路。
“贝勒爷,明军来了!”探马回报。
阿巴泰精神一振:“多少人?”
“约八百人,打的是洪山口旗号。”
“好!”
阿巴泰对阿济格说,“你带两千人从正面迎击,我带三千人绕到后面,截断退路。一个也不准放跑!”
“放心吧哥!”阿济格咧嘴笑了。
王遵臣率部冲进谷地时,第一感觉是……太安静了。
龙井关方向的火光和炮声还在继续,但这条通往龙井关的山谷却死一般寂静。只有马蹄声和风声。
“不对劲……”他勒住马,警惕地环顾四周。
但已经晚了。
咚——!
一声沉闷的鼓响,打破了寂静。
紧接着,火把同时亮起,照亮了山谷两侧的山坡。山坡上,密密麻麻站满了后金弓箭手,箭镞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中计了!撤!”王遵臣嘶声大喊。
但后路已经被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