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苑深锁·智识的牢笼与钥匙(崇祯五年·冬深)
“天工院”地下观测室那次失败实验后的第七日,徐光启终于得到了“万识之核”在紊乱期间释放出的最后一批、也是最破碎的一批“信息残片”的初步解析结果。这些残片不再是成体系的知识,更像是剧烈震荡中从更高加密层级脱落下来的“碎屑”,包含了大量意义不明的符号、断裂的公式和扭曲的图像。
然而,正是在这些看似无用的“碎屑”中,徐光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组反复出现的、与“林氏黑盒”表面浮现光纹高度相似的基础几何拓扑结构。这不是巧合。他几乎可以肯定,林牧之留下的盒子,其内部信息编码的底层逻辑,与“万识之核”同源,甚至可能就是一套针对“万识之核”的专用解析工具或安全密匙的一部分。
这个发现让他既兴奋又焦虑。兴奋在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能安全接触核心深层信息的突破口;焦虑则在于,如何在不惊动朝廷(尤其是那些反对派和潜在的觊觎者)的情况下,秘密研究这个黑盒。
他选择在一个雪夜,秘密拜访了暂时赋闲在府、实则被无数目光暗中盯着的沈敬。两人在沈府最深处、以铅板夹层特殊处理过的书房密室中会面。
“此事风险极大。”沈敬听罢徐光启的发现,沉吟良久。烛火在他疲惫但依旧锐利的眼中跳动,“黑盒若真为钥匙,其价值不亚于核心本身,甚至更为敏感。一旦消息走漏,无论是周延儒余党,还是宫里其他有心思的大珰,甚至……那些潜藏的‘影刃’残部,都会像嗅到血腥的鲨鱼一样扑过来。”
“我明白。”徐光启压低声音,“但光启以为,风险之中亦藏机遇。‘观星者’格式化前,将核心托付,其意绝非让我等永远守着宝山而不敢入。他所设‘文明防火墙’,或许并非单纯的阻碍,而是一种……引导与考验。林牧之留下黑盒,恐是预料到我们初期的困境。他作为‘归墟’曾经的内部人员,留下的可能是某种‘后门’或‘安全协议’,能帮助我们以更稳妥的方式,逐步理解核心,而非被其反噬。”
沈敬走到密室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他的目光扫过辽东、陕西、东南沿海。“光启兄,你看这天下。辽东建虏磨刀霍霍,陕西流寇已成燎原之势,东南海疆虽暂退郑芝龙,然其根基未损,海波未平。朝廷内外,弊政丛生,国库空虚,人心浮动。我们缺时间,缺钱粮,更缺……破局的力量与智慧。‘万识之核’若能用好,或可解其中部分燃眉之急,至少能让龙江船厂、让新军械的打造少走弯路。但若用不好,便是催命符。”
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徐光启:“研究黑盒,可以。但必须置于比‘万识之核’更严密的保护之下。地点不能在西苑,那里眼线太多。我建议,移至龙江船厂地下,利用船厂原有的秘密工程区和我们新修的防御工事。人员,只能是你我绝对信得过的、且家属完全在掌控中的核心工匠,人数不超过五人。所有研究记录,不留文字,只用你设计的密语符号记于特制绢帛,阅后即焚,内容只存于你我脑中。”
徐光启郑重点头:“正合我意。船厂地下新挖的‘乙字区’正好可用,入口隐秘,且有独立通风和逃生密道。人选我已初步拟定,王铁柱为首,另有两名参与过‘镇远号’核心组装、身家清白且寡言沉稳的老匠人,还有一位是我早年教授过的、精通泰西几何与机关术的年轻学者,其父母妻儿皆在船厂居住区,可控。”
“此外,”沈敬补充,“需双线进行。明线,天工院继续按部就班,研究那些已确认安全的‘启蒙知识’,并故意放出一些无关痛痒或略有瑕疵的‘成果’,以安朝堂上下之心,也可吸引和麻痹那些暗中窥探者。暗线,船厂地下全力攻克黑盒与核心的关联。同时,我会让汪直加大对京师及周边可疑人物的监控,尤其是与泉州、闽海有关联者。”
“泉州?”徐光启心中一动。
“林晚晴那孩子还在泉州。”沈敬语气凝重,“林牧之的身份非同小可,其女虽年幼,但未必不会被人盯上。我已密令曹化淳,通过东厂在泉州的人手暗中加以保护,但未必周全。黑盒之事,绝不可再让第六人知晓其来源。对林晚晴,也只能以故人之后的名义,给予钱粮照拂,切莫过分亲近,以免将她卷入漩涡。”
计划就此定下。大明王朝最尖端、也最危险的秘密研究,从戒备森严却也可能众目睽睽的京师西苑,转移到了长江口那座昼夜轰鸣、看似粗糙的龙江船厂地下深处。知识的火种在更黑暗的土壤中,试图寻找萌发的缝隙。
而在这条隐秘战线之外,朝堂之上的风波并未停歇。
---
二、朝堂博弈·新法与旧制的角力(崇祯五年·腊月)
岁末的北京,天寒地冻,呵气成冰。但文华殿内的“热度”却足以让任何一位官员额头冒汗。一场关于是否将部分“天工院”已验证的“启蒙知识”下放至工部所属匠作机构,并尝试在南北直隶及个别富庶省份推广“新式工坊”的朝议,引发了自“万识之核”出现以来最激烈、也最**裸的争论。
提议者是接替徐光启暂领工部事务的右侍郎,一位较为务实的技术官僚。他的理由听起来很充分:龙江船厂的成功证明新技术能增强国力;将部分成熟技术(如改进的测量工具、更高效的水力鼓风机图纸、基础力学算法)有限推广,可以提升各地官营作坊的效率和产品质量,尤其有利于军械制造和水利工程;设立试点新式工坊,可探索技术转化民用的途径,或许能开辟新的税源。
但反对者阵营空前庞大。以新任礼部尚书(接替被曹化淳以“勾结邪教、通敌谋逆”罪名下狱论死的周延儒的东林温和派代表)为首,大批翰林、科道言官、乃至部分户部、兵部的保守派官员群起而攻之。
他们的论点层层递进,威力十足:
其一,“奇技淫巧,动摇国本”。 认为过度追求工巧之术,会使民心趋于逐利机巧,轻视农耕根本和圣人经义,长此以往将败坏社会风气,动摇以农为本、以儒治国的立国根基。一位老翰林痛心疾首:“昔日墨子虽善守御,然其学不传,何也?非治国安邦之正道也!今欲以匠作之术广布天下,岂非舍本逐末?”
其二,“与民争利,易启祸端”。 担心朝廷主导的新式工坊,凭借技术优势,会迅速挤垮民间传统手工业者,导致大量匠户失业,流民增加,社会动荡。且技术一旦扩散,难以监管,若被豪强或别有用心者掌握,用以私造器械,后果不堪设想。
其三,“门户之见,学统之争”。 更深层的阻力,来自于文官集团对“知识权力”被重新定义的恐惧。传统的上升通道是读圣贤书、科举入仕。如果“工技之学”也能通过朝廷认可、推广并获得实际利益甚至地位,那么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学问体系和话语权将受到挑战。这触及了士大夫集团最核心的利益。
其四,也是最隐晦的一点,“天外之学,其心叵测”。 虽不敢明指“万识之核”,但不断有人暗示,这些新奇技术来源不明,恐沾染不祥,或为异端学说张目,暗中将争论引向对“天工院”乃至沈敬、徐光启政治正确性的质疑。
龙椅上的崇祯皇帝朱由检,面色比殿外的天色更加阴沉。他支持推广新技术,因为他太需要实实在在的力量来稳固江山了。但他也无法忽视如此汹涌的反对声浪,尤其是其中不少论点确实关乎社会稳定和统治根基。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技术之争,更是权力、观念和利益的重新分配。
沈敬作为“天工院”协理,自然在风口浪尖。他没有与反对者进行长篇大论的理论交锋,而是在众臣激烈辩论后,出列陈述了三点,言简意赅:
“一,龙江船厂‘镇远号’一艘船,吓退郑芝龙数十舰,保住东南税赋重地,此为‘奇技’保国之效。二,陕西流民缺衣少食,若新式纺织、农具能增一分产出,或许就能少一个从贼之人。技术之用,在于利国利民,用之善则善,用之恶则恶,关键在朝廷引导与掌控。三,所有推广技术,皆经过‘天工院’反复验证,确保其无害、可控、易学,且仅限于工部直属机构及严格筛选的试点,绝无泛滥之虞。至于来源,陛下明鉴,皆为华夏工匠钻研泰西典籍、融汇自身智慧所成,何来‘天外’之说?”
他语气平静,却将争论拉回了最实际的层面:有没有用?安不安全?能不能控制?
崇祯最终做出了一个折中的决定:准予在工部军器局、内府针工局等少数直属机构内,小范围试用部分已验证的新工具与方法;在南北直隶各选一地,由工部和户部共同监管,开办一个“官督商办”性质的试点工坊,摸索经验;同时严令,所有技术图纸、关键工艺不得外泄,违者重处。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但沈敬和徐光启都清楚,旧的利益格局和思想藩篱已被触动,反弹只会越来越强。他们就像在布满暗礁的急流中行船,必须万分谨慎,寻找那条狭窄的、可能通向未来的航道。
---
三、渤海遗珠·汉王的“补天”计划(永乐三年·冬末)
北平西郊,汉王秘庄。地下实验工坊内,温度却远比地上炽热。巨大的火炉轰鸣,精壮工匠赤膊挥锤,锻打着烧红的金属。空气中弥漫着焦炭、金属和汗水的气味。
但工坊最核心的区域,却异常安静。这里被多重石墙隔绝,只有几盏昂贵的鲸油灯提供照明。汉王朱高煦正与几名心腹匠师,围着一个特制的石台。石台上铺着柔软的锦缎,锦缎之上,正是那片从“龙王坳”打捞上来的、带有螺旋纹路的奇异“禹墟”碎片。
碎片只有巴掌大小,厚度不足半指,通体呈现一种温润的灰白色,非玉非石,表面那些天然的螺旋纹路在灯光下似乎有极细微的光晕流转。旁边摆放着各种工具:精钢刻刀、金刚石钻头、酸碱试剂、甚至还有几块用于测试磁性的磁石。但所有试图在碎片上留下痕迹或分析其成分的努力,几乎都失败了。它坚硬无比,不惧刀刮火燎,不溶于王水,也无磁性。
“殿下,此物……浑然天成,又坚不可摧,不似凡间造物。”首席匠师,一个双手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老者,敬畏地说道,“我们试了所有法子,连一丝粉末都刮不下来。其纹路似是天生,又暗合某种极精妙的数理,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朱高煦没有失望,反而眼中兴奋之色更浓。越是难以理解、难以破坏,越说明其非凡。“无法损毁,无法解析……那便不解析。”他沉声道,“我们直接用它!”
“殿下的意思是?”
“你们看这纹路,”朱高煦指着碎片,“像什么?”
众人细看,那螺旋纹路由内向外,层层展开,极其规整,又仿佛蕴含着无穷变化。
“像……河图洛书之演化?”一个略通易学的幕僚迟疑道。
“像星空漩涡?”另一人猜测。
“本王觉得,它像一把钥匙的齿痕,或者……某个更大结构的榫卯接口!”朱高煦语出惊人,“‘禹墟’庞大无比,当年‘归墟’贼子也只能在外部建立据点,无法深入核心。为何?定是缺少进入的‘钥匙’或‘权限’!这片碎片,或许就是某个关键部件的残片,其上纹路,就是对接的密码!”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我们不必完全懂它。我们只需要……仿制它!用我们能找到的最好材料,尽可能复刻这纹路的神韵和可能的功能!然后,将它安装到‘镇海号’上!”
“安装到‘镇海号’?”赵破虏一愣,“殿下,那是战舰,安装这个有何用?”
“用处?”朱高煦目光灼灼,“‘镇海号’虽强,但终究是凡铁所铸,依赖蒸汽,行动迟缓,炮火亦有穷时。若此物真与‘禹墟’同源,或许能引动一丝‘禹墟’之力,哪怕只是亿万分之一,也足以让‘镇海号’产生质变!或许能获得更强的防护,更快的速度,甚至……沟通那深海中沉睡巨城的能力!”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疯狂的设想。用一片完全无法理解的上古遗物碎片,去“升级”一艘刚刚诞生、本身就有许多技术不稳定的铁甲舰。
但朱高煦的偏执和野心驱动着他。他下令,集中所有资源,用紫铜、玄铁、乃至搜集来的少量陨铁,尝试熔铸合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合金,作为仿制基底。同时,召集最顶尖的微雕工匠,试图用放大镜和特制工具,将那螺旋纹路一丝不苟地复刻到合金基板上。这过程艰难无比,纹路看似简单,实则每一道弧线的曲率、深浅、转折都奥妙无穷,稍有不似,便感觉失去了神韵,成了死板的图案。
就在仿制工作艰难推进时,派往川滇的探子终于传回一份语焉不详、却让朱高煦心跳加速的密报:在云南与吐蕃交界处的雪山深处,一个与世隔绝的古老村落,流传着关于“螺旋圣山”和“天外沉城”的传说,村民世代守护着一些刻有类似螺旋纹路的石片,视为神明赐予的护身符。更诡异的是,据极少数见过石片的外人描述,那些石片在某些特定时辰(如月圆、日食),会微微发热,发出淡不可见的微光。
“果然不止一处!”朱高煦激动地攥紧了密报,“‘禹墟’的碎片,或者说与‘禹墟’相关的信物,散落各地!云南……那么昆仑、东海、乃至西域,很可能也有!搜集它们,拼凑起来,或许就能得到更完整的信息,甚至找到‘禹墟’真正的位置和进入方法!”
他立刻增派人手,携带重金和“煜”字玉佩的拓印图样,前往云南,务必要得到那些村民手中的“石片”。同时,加紧了“镇海号”的修复和“碎片仿制件”的打造。他预感,当“镇海号”装备上那仿制的“钥匙”,重返渤海,甚至前往更神秘的东海之极时,必将有惊人的发现。
而在那之前,他需要更多的力量,也需要……扫清一些障碍。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北平城的方向,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紫禁城。太子朱高炽近来咳疾似乎有所加重,但父皇(朱棣)对太子的关怀却也愈发明……有些事,不能再等了。
---
四、刺桐暗影·被注定的孤女(崇祯五年·腊月·泉州)
泉州的冬天温暖湿润,但林晚晴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并非来自天气,而是来自周围那些看似平常的注视。徐光启派人定期送来的银钱和用品很周到,东厂安排的暗哨也很隐蔽,但她天生敏锐的灵觉,让她能察觉到这座繁华港口城市平静水面下的暗流。
绣坊的生意依旧不错,她的绣技越发精湛,甚至开始尝试将一些从未见过的、仿佛梦中所得的奇异花纹(实则是潜意识中对父亲留下信息的模糊感应)融入绣品,竟意外地受到一些海外商人的追捧,出价甚高。但她谨记林伯的告诫,这类绣品只做极少,且花样每次不同,避免引人深究。
老仆林伯按照她的吩咐,暗中打听北边来的特别船只或打听“星图”、“铁船”的外乡人,起初并无收获。但腊月二十三,祭灶这天,林伯从相熟的老海商那里,听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大约半月前,有几艘形制与寻常福船、广船不太一样的中型海船在泉州外岛短暂停靠补给,船上的人说话带有明显的北直隶口音,却对南方海路颇为熟稔。他们补充了大量淡水和耐储存的干粮,还采购了一些特别的物件:不是货物,而是精密的罗盘、星象仪、甚至还有两架来自泰西的、可以观测极远距离的“千里镜”。更奇怪的是,他们私下向几个老舵工打听的,不是寻常商路,而是前往“琉球以东、深海沟壑”方向的航线、海流和异常天象记录。
“琉球以东……深海沟壑……”林晚晴听到这里,心中猛地一跳。父亲留下的只言片语中,似乎提到过“归墟”的一些外围观测点,可能位于“东海极深之处”。这些人,难道也是寻找“归墟”遗迹的?是朝廷的人?还是……别的势力?
她让林伯继续暗中留意,但不要主动接触。同时,她自己也更加小心。她发现自己对那个黑盒的“感应”似乎增强了一点点,不再仅仅是偶尔的“凉凉”感觉,有时在夜深人静、心特别静的时候,仿佛能“听”到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穿过极细孔隙般的韵律,这韵律与徐光启留给她的那块玉符偶尔的微弱发热,似乎存在某种呼应。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有一种清晰的预感:自己平静的绣娘生活,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父亲留给她的,不仅仅是一个盒子和一段血仇,更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命运。她就像一枚被悄然放置在巨大织机上的丝线,尽管纤细,却已不可避免地要被编织进一幅她尚且看不清全貌的、跨越时空的宏大图景之中。
夜深人静,她推开绣房的窗户,望着南国夜空中稀疏的星斗。北方的沈大人、徐大人,他们面对的又是怎样的惊涛骇浪?那个只在梦中清晰、醒来便模糊的,肩膀上有着发光螺旋印记的身影,究竟是谁?是害死母亲的仇人吗?
少女清澈的眼眸中,映着星光,也映着与年龄不符的深邃与决然。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快地成长,掌握更多的力量(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才能在未来某个必然到来的时刻,不是作为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作为……一个知情者,甚至参与者。
她轻轻握紧了手中的绣花针,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针虽小,亦可引线穿帛,绣出万千气象。而她这条命运之线,最终会绣向何方?
磐石之下,暗流奔涌。
智识的牢笼等待钥匙,朝堂的博弈关乎国运,渤海的遗珠牵引野心,刺桐的孤女感应宿命。
崇祯五年即将在风雪与暗潮中落幕,而交织于大明时空之上的无形织机,正以更复杂的经纬,拉动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走向那愈发莫测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