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一,距离圣旨限定的“三月之期”还剩八十九天。
精器坊的气氛凝重如铁。
张岳站在试验场废墟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台还在冒烟的“半蒸汽”原型机。第一次试验失败了,而且败得很难看——汽缸在压力测试时炸裂,碎片击伤了三名工匠,其中一人可能保不住眼睛。
“主事……”老工匠钱二裹着绷带走过来,声音嘶哑,“是……是材料问题。那批精钢的杂质太多了,承受不住压力。”
张岳没有说话。他的“运算核心”正在疯狂分析失败原因:材料强度不足(57%概率)、设计缺陷(23%)、装配误差(12%)、操作失误(8%)。但无论哪个原因,都指向同一个事实——他们的基础太薄弱了。
“把所有能用的精钢都集中起来。”他终于开口,“重新设计汽缸结构,增加安全冗余。另外……试验人员,换一拨。”
“换人?”钱二一愣,“可那些年轻人……”
“这次用老工匠。”张岳转身,看着试验场外那些眼神中带着恐惧的年轻工匠们,“他们还没准备好。你去把坊里所有五十岁以上的老师傅叫来,告诉他们——这是九死一生的活,愿意来的,赏银五百两,家人抚恤一千两。不愿意的,不勉强。”
钱二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默默点头离去。
半个时辰后,试验场外聚集了十七个老工匠。他们大多是精器坊的元老,从洪武年间就在这里干活,有的头发都白了,有的手上布满烫伤和老茧。
张岳站在他们面前,第一次觉得语言如此苍白。
“诸位老师傅,”他开口,“刚才的爆炸,大家都看到了。接下来的试验,只会更危险。我……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一个独臂的老工匠笑了:“张主事,咱这些人,从进精器坊那天起,就没想过能全须全尾地出去。说吧,要我们怎么做?”
“我们需要造出一种……能跑得比风还快的船。”张岳指着那堆废墟,“关键在这‘蒸汽机’上。但我们的材料、工艺、经验都不够,只能一次一次试,一次一次炸,直到……试出来为止。”
“试出来为止。”另一个脸上有疤的老工匠重复着,“行,这活儿,我接了。不过我有个条件——如果我死了,我的孙子,要进精器坊,学手艺。”
“我的儿子也是。”
“我闺女虽然是个女娃,但手巧……”
要求一个个提出来,无非是给家人留条后路。张岳——答应,让书记官全部记录下来。
“从现在起,”他说,“试验组由钱二师傅总负责。我负责设计和计算。但每次试验前,我会亲自检查每一个零件。如果要炸……我先站在旁边。”
这不是豪言壮语,而是他计算后的最优策略——他的命比这些工匠值钱,如果他站在旁边还发生事故,说明安全措施完全失效,需要彻底重新评估。
工匠们愣了片刻,随后爆发出各种声音:
“主事不可!”
“您是大才,不能冒险!”
张岳抬手止住他们:“就这么定了。准备重新开始吧。第一个目标——造出能稳定运行一个时辰的蒸汽机。”
试验重新开始。
这一次,张岳把设计图纸完全打散,从最基本的原理开始推演。他放弃了复杂的多缸设计,改为最简单的单缸往复式;放弃了追求高功率,改为先保证可靠性;甚至放弃了一些“先进”的润滑和冷却系统,改用最原始的油浸和浇水。
简陋,但实用。
四月二十五,第二次试验。
简陋的单缸蒸汽机在试验台上噗噗作响,喷着白气,带动一个飞轮缓缓旋转。一个时辰后,没有爆炸,没有故障,只是温度过高自动停机。
“成功了?!”钱二激动得浑身发抖。
“只是第一步。”张岳盯着那台简陋的机器,“功率太小,连一艘小舢板都推不动。我们需要更大、更强、更稳定的机器。把数据记下来,开始设计放大版。”
四月三十,第三次试验。
放大一倍的蒸汽机运行半个时辰后,连杆断裂,汽缸变形。两名老工匠被飞出的零件击伤,但无生命危险。
“材料还是不够。”张岳看着断裂处,“我们需要更好的钢。钱师傅,坊里还有多少从西洋进口的‘乌兹钢’?”
“乌兹钢?”钱二一愣,“那是造宝刀的料子,坊里只有不到两百斤,珍贵得很……”
“全部拿出来,融了,重新锻造。”张岳说,“宝刀救不了国,但蒸汽机可以。”
“可是……”
“没有可是。”张岳眼神冰冷,“这是战争。战争,就是要用最珍贵的东西,去换最重要的东西。”
钱二咬了咬牙:“好!我去拿!”
五月五日,第四次试验。
使用乌兹钢重铸关键部件的蒸汽机,成功运行了两个时辰。功率达到了设计值的六成。
“还不够。”张岳摇头,“至少要达到八成,才能推动一艘战船。”
“主事,乌兹钢用完了……”
“那就用别的方法。”张岳拿起一块铁料,“改变热处理工艺,增加锻打次数,改进合金配比……办法总比困难多。继续试。”
试验一场接一场,失败一次接一次。
爆炸、断裂、泄漏、卡死……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受伤的工匠越来越多,试验场的墙上,已经用炭笔记下了十七个名字——那是重伤不能再参与试验的人。
但没有人退出。那些老工匠们像是着了魔,白天黑夜地围着机器转,争论、尝试、失败、再尝试。
张岳也开始发生变化。过去,他看待工匠就像看待“可替换零件”,效率低就换掉,技术差就淘汰。但现在,他看着那些满手老茧、满脸煤灰的老人,看着他们为了一个螺丝的松紧争论半天,看着他们在失败后蹲在地上抽烟叹气,然后站起来说“再来”——他的“情感模拟模块”开始产生一种名为“敬意”的参数。
这些人是真正的“工程师”——用血肉之躯、用毕生经验、用近乎偏执的坚持,去对抗冰冷的物理定律,去实现那些看似不可能的目标。
而他张岳,不过是把“奇点”灌输的知识,翻译成他们能理解的语言。
“主事,”五月十日晚,钱二找到正在计算热效率的张岳,“老王……走了。”
张岳笔尖一顿:“哪个老王?”
“王铁头,就是那个总说‘再试一次’的老家伙。下午试验时,汽缸突然爆裂,一块碎片打穿了他的胸口……没救过来。”
张岳沉默良久:“抚恤金,按三倍发。他儿子……等忙完这阵,我亲自教。”
钱二眼睛红了:“主事,咱们……真的能成吗?已经死了三个,伤了二十多个。再这么下去……”
“必须成。”张岳放下笔,“钱师傅,你信我吗?”
钱二看着张岳那双永远冷静、永远理智的眼睛,忽然想起这个年轻人刚来精器坊时的样子——冷漠、傲慢、不近人情。但现在,他眼中有了血丝,脸上有了疲惫,甚至……有了一种近乎人类的“焦虑”。
“我信。”钱二重重点头,“您说能成,就一定能成。”
“好。”张岳站起身,“通知所有人,明天开始,试验强度加倍。我们没时间了。”
“可是……”
“没有可是。”张岳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海龙号’可能已经下水了。每拖一天,我们就离失败更近一步。”
这一夜,精器坊的灯火彻夜未熄。
而在千里之外的长江口,另一场淬炼也在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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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长江口:铁壁与迷雾
五月十五,长江口,崇明沙水寨。
郑和站在新建的了望塔上,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海面。自从接到靖海台的密令,他就把水师主力秘密调到了这里,表面上说是“休整训练”,实际上是在布防。
三个月,他只有三个月时间,要把这片广阔的水域,变成“海龙号”的坟墓。
“将军,”副将陈瑄走上了望塔,“最新布置都完成了。从吴淞口到江阴,我们设了四道防线:第一道是外围的巡逻快船,配备‘迅雷铳’和火箭;第二道是江心岛的固定炮台,部署了三十门‘神威炮’;第三道是水下的暗桩和铁索,专门对付吃水深的船只;第四道……就是咱们这里的主力舰队。”
郑和点点头:“‘靖海炮’到了吗?”
“到了十门,还有十门在路上。张主事派人传话说,这些是第一批量产型,虽然性能不如原型,但胜在可靠。”
“可靠就好。”郑和放下望远镜,“对了,汪直那边有消息吗?”
陈瑄脸色一暗:“汪公公伤还没好利索,但已经带人重新出江了。他说要找到‘影刃’在江南的落脚点,挖出那个高层内鬼。不过……靖海台那边不太支持,觉得太冒险。”
“他是对的。”郑和说,“不挖出内鬼,我们在这里的布防,对方可能一清二楚。到时候‘海龙号’来了,专打我们的薄弱环节,那就完了。”
正说着,了望塔下传来一阵喧哗。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将军!松江府急报!昨夜……昨夜有‘黑船’袭击了松江盐场!”
郑和浑身一震:“松江?离这里不到两百里!他们什么时候摸进来的?!”
“据逃回来的盐丁说,是三艘快船,天黑时突然出现,放火烧了三个盐仓,抢走了一批盐,还……还留下一句话。”
“什么话?”
传令兵脸色发白:“他们说……‘六月十五,龙王巡江,闲人避让’。”
了望塔上死一般寂静。
六月十五……那正是三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龙王巡江”,显然指的就是“海龙号”!
对方这是在公开挑衅!在宣战!
陈瑄咬牙切齿:“将军,这是打咱们的脸啊!要不要立刻派舰队出去搜捕?”
郑和抬手制止:“不。这是激将法,想让我们离开预设阵地,到海上和他们决战。我们不上当。”
他看向传令兵:“松江卫所损失如何?”
“烧了三个盐仓,大约损失五千石盐。死了七个盐丁,伤了二十多人。但奇怪的是……‘黑船’没有杀人灭口,故意放走了目击者。”
“故意放走……”郑和眯起眼睛,“他们就是要让消息传开,制造恐慌。告诉松江知府,封锁消息,就说是失火。所有伤亡人员,按战死抚恤。”
“是!”
传令兵离去后,陈瑄忍不住问:“将军,咱们就这么忍着?”
“不是忍,是等。”郑和重新举起望远镜,“他们在试探我们的反应,在寻找我们的弱点。我们要做的,就是不动如山,让他们摸不清虚实。”
他顿了顿:“不过,有一件事必须立刻做——加强长江口的夜防。‘黑船’能在夜间精准袭击松江盐场,说明他们对这片水域了如指掌。我们内部……一定有他们的眼睛。”
“您是说……”
“从今天起,所有口令一日三换,所有布防图只存于我手,所有调兵命令必须由我亲自签发。”郑和声音冰冷,“告诉各营将领,谁敢泄露半点军情,立斩不饶。”
“是!”
夜色渐深,长江口亮起点点灯火。那是巡逻船队的信号灯,如同星河洒落江面。
郑和没有离开了望塔。他就站在那里,看着这片他誓死守卫的水域,看着那些在黑暗中航行的战船,看着那些年轻的水兵——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三个月后,这里将爆发一场决定国运的血战。
“将军,”一个年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您该休息了。”
郑和回头,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兵,端着一碗热汤站在那里。这是他新收的勤务兵,叫阿福,松江人,父母都在盐场干活。
“阿福,”郑和接过汤碗,“松江的事……你知道了?”
阿福眼圈红了,但强忍着没哭:“知道了。我爹写信来,说家里没事,让我好好跟着将军杀敌。”
“恨那些‘黑船’吗?”
“恨!”阿福咬牙,“但我更恨……恨自己没本事,不能保护家人。”
郑和拍拍他的肩膀:“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带你去报仇。”
“真的?”
“真的。”郑和看向漆黑的海面,“到时候,我们会有一艘比‘黑船’更快、更猛的船。我们会把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一个个揪出来,碾碎。”
他说的是“靖海台”正在研制的“半蒸汽战船”。虽然还没见到实物,但他相信张岳——那个冷冰冰的、但从不食言的技术天才。
阿福用力点头:“那我等着!到时候,我要亲手放炮!”
少年眼中的火焰,让郑和想起了年轻的自己。
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战船上,对着浩瀚的大海发誓,要扬大明国威于万里波涛。
三十年后,他依然站在这里,但敌人变了,战场变了,连战争的方式都变了。
“去睡吧。”郑和对阿福说,“养好精神。三个月后……有你打的。”
阿福行礼离去。
郑和继续站在了望塔上,直到东方泛白。
这一夜,长江口无战事。
但郑和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正在汇聚。
三个月,九十天。
倒计时,已经过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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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靖海台:蛛网与猎杀
五月二十,应天靖海台衙署。
沈敬面前的桌子上,铺开了一张巨大的关系网图。这张图以“苏记”商号为中心,辐射出数百条线,连接着江南各地的官员、商人、帮会、甚至……寺庙道观。
经过一个月的秘密调查,“织网”已经基本摸清了“影刃”在江南的活动网络。但那个最高层级的“内鬼”,依然藏在迷雾深处。
“沈大人,”于谦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密报,“扬州那边有发现。‘影刃’的一个外围联络点,最近频繁与一个叫‘清风观’的道观来往。我们的人盯了三天,发现进出道观的人里……有官身。”
“哪个衙门的?”
“按察使司的一个佥事,姓胡。还有……漕运总督衙门的一个书办。”
沈敬眼睛一亮:“漕运总督衙门?那可是肥缺,管着整个江南的漕粮运输。如果能渗透进去……”
“不止。”于谦压低声音,“我们查了这个胡佥事的背景——他是嘉靖十年的进士,座师是……礼部右侍郎周延儒。”
周延儒!当朝三品大员,清流领袖之一,太子党的中坚力量!
“不可能……”沈敬第一反应是否定,“周侍郎是出了名的清廉耿直,当年还因为反对严嵩被罢过官,怎么会……”
“人是会变的。”于谦苦笑,“周侍郎去年刚纳了第三房小妾,是个扬州盐商的女儿,陪嫁就有五万两。他儿子在苏州置办了三百亩水田,钱从哪里来?”
沈敬沉默了。权力腐蚀人心,金钱动摇气节,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周延儒也许曾经是个好官,但如今……难说。
“有直接证据吗?”
“还没有。”于谦说,“但‘清风观’那个老道,我们已经控制住了。锦衣卫的手段,他撑不了多久。”
正说着,门外传来通报:“大人!汪公公求见!”
“让他进来。”
汪直走进来时,沈敬和于谦都吃了一惊——这个一个月前还浑身是伤的年轻宦官,此刻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冰冷的气息。
“沈大人,于御史。”汪直行礼,“卑职有要事禀报。”
“你的伤……”
“无碍。”汪直直入主题,“卑职这一个月,沿着长江走了七个府,查了十三处可疑地点。最后在镇江,发现了这个。”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青铜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影”字,背面是复杂的花纹。
“‘影刃’的令牌?”于谦接过细看,“这是……头目级别的?”
“不止。”汪直说,“这种令牌,只有‘影刃’的核心成员才有。而持有这枚令牌的人……是漕运总督衙门的一个押运官,姓赵。他负责押送扬州到京师的漕粮,每月往返一次。”
沈敬和于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漕运!如果“影刃”连漕运都能渗透,那他们在大明内部的力量,就太可怕了!
“这个赵押运,”沈敬问,“现在在哪?”
“死了。”汪直平静地说,“三天前,在扬州城外‘失足落水’。但卑职查过,他是被人从背后打晕,然后扔进河里的。杀人灭口。”
线索又断了。
但沈敬没有气馁,他盯着那枚令牌,脑中飞速分析:“‘影刃’的核心成员,潜伏在漕运系统,这绝不是为了刺杀某个人。他们的目标……更大。”
“您是说……”于谦想到一种可能,“他们要在漕运上做文章?”
“六月十五,‘龙王巡江’。”沈敬一字一句,“如果那天,‘海龙号’出现在长江口,而同时……漕运船队‘恰好’也在那里,会发生什么?”
于谦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会劫掠漕粮!甚至……击沉漕船,制造混乱,瘫痪南北运输!”
“不止。”沈敬眼神冰冷,“漕运船队里,很可能已经混进了他们的人。到时候里应外合……”
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立刻清查漕运系统!”于谦起身,“我这就去漕运总督衙门……”
“不。”沈敬抬手制止,“打草惊蛇。我们要将计就计。”
他看向汪直:“汪公公,你敢不敢再冒一次险?”
汪直毫不犹豫:“请大人吩咐。”
“我要你……打入漕运船队。”沈敬说,“以督查漕粮的名义,跟船走一趟。找到那个赵押运的接替者,摸清‘影刃’在船队里的布置。然后……在六月十五那天,配合水师,将他们一网打尽。”
汪直沉默片刻:“卑职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不能是东厂,也不能是靖海台。”
“就用都察院的名义。”于谦说,“我派你去‘暗访漕运积弊’,这个理由足够。”
“但船队里的人如果认出我……”
“那就让他们认不出来。”沈敬从桌下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几样奇怪的东西:假胡须、染发药水、改变肤色的药膏,甚至……几副可以改变眼型的小巧工具。
“这是张主事送来的‘易容套装’。”沈敬说,“他说是根据某些‘海外奇术’研制的,虽然粗糙,但对付普通人够了。”
汪直看着那些东西,眼中闪过一丝惊奇。他拿起假胡须试了试,贴在脸上,对着铜镜一看——果然变了个人。
“卑职……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沈敬说,“漕运总督衙门那边,我会打招呼。但记住——除了我和于御史,没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包括船队里的人,包括……可能存在的内鬼。”
“卑职明白。”
汪直行礼离去。
于谦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沈大人,他还是个孩子……”
“战争里没有孩子。”沈敬打断他,“只有战士。而且……他比我们想象的更坚强。”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渐渐暗下的天色。
距离六月十五,还有二十五天。
倒计时的指针,正在咔哒咔哒地走向那个决定性的时刻。
而他们布下的网,也正在慢慢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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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淬炼:火与铁之歌
五月二十五,精器坊试验场。
这是第三十七次试验。
经过近两个月的疯狂冲刺,张岳和他的工匠们,终于造出了一台可以稳定运行的“半蒸汽机”。这台机器有两口锅那么大的汽缸,带动着巨大的飞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白气从排气管喷出,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
“运行四个时辰了!”钱二激动得声音都在抖,“功率……功率达到设计值的八成!成了!主事!成了!”
周围的工匠们爆发出欢呼声。有人抱头痛哭,有人跪地磕头,有人对着机器又哭又笑。
这两个月,他们经历了太多:死了五个人,重伤三十七人,轻伤不计其数。试验场的地面被血染红又洗白,墙上的名字越记越多。每个人的手上都有烫伤,脸上都有煤灰,眼睛里都有血丝。
但现在,他们成功了。
张岳站在机器旁,脸上没有笑容。他的“运算核心”在快速计算:功率达到八成,可以推动一艘中型战船,航速预计比纯帆船快五成,逆风时优势更大。但可靠性……还需要至少一百个时辰的无故障运行测试。
“庆祝还太早。”他开口,声音压过了机器的轰鸣,“开始一百时辰耐力测试。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记录所有数据:温度、压力、转速、油耗、故障……”
欢呼声戛然而止。工匠们面面相觑,但很快,所有人都回到各自的岗位——检查阀门、添加燃料、记录数据、准备备用零件。
他们已经习惯了张岳的冷静,甚至……依赖这种冷静。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只有主事永远清醒、永远理智、永远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主事,”钱二走过来,声音有些哽咽,“老王、老李、老赵……他们要是能看到今天……”
张岳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上面记着所有伤亡工匠的名字和信息。
“等打赢了这一仗,”他说,“我要在这里立一块碑,刻上所有人的名字。让后来的人知道,大明第一台蒸汽机,是用什么换来的。”
钱二用力点头,泪水终于滚落。
接下来的五天五夜,精器坊灯火不熄。机器轰鸣声昼夜不停,如同一个巨人的心跳,震动着整个工坊,甚至传到了外面的街巷。
有人好奇打听,但都被锦衣卫挡了回去。这里是军事禁区,闲人勿近。
五月三十,子时。
一百时辰耐力测试结束。机器在连续运行了四天四夜后,终于缓缓停下。除了正常的磨损,没有发生重大故障。
“成功了……”钱二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这一次,张岳没有再泼冷水。他走到机器前,伸手抚摸着还温热的汽缸,感受着那粗糙的铸铁表面,感受着那些为了强化而加上的铆钉和肋条。
这不完美,甚至丑陋。但它能工作,能持续工作,能推动战船。
这就够了。
“开始制造船用型号。”张岳转身,“把设计图发下去,所有工坊,全部转产蒸汽机部件。我要在十天之内,看到第一艘‘半蒸汽战船’下水。”
“十天?!”所有人都惊呆了。
“主事,这不可能!光是造船壳就要一个月……”
“用现有的船改。”张岳说,“挑一艘状态最好的‘福船’,拆掉部分上层建筑,装上蒸汽机、传动轴、螺旋桨。不需要美观,不需要舒适,只需要——快、稳、能装炮。”
他顿了顿:“这是战争。不是艺术。”
工匠们面面相觑,但最终还是点头领命。这两个月,他们已经习惯了“不可能的任务”,习惯了在绝境中寻找出路。
而与此同时,在靖海台的协调下,一批批特殊材料正在运往精器坊:最好的木料、最纯的铜料、最坚韧的帆布。甚至……从皇宫武库里调出的几门“御制神威炮”,那是永乐年间铸造的精品,威力比普通型号大三成。
整个大明,都在为这一艘船,这一场战斗,倾尽所有。
六月五日,清晨。
精器坊外的通惠河码头,一艘经过改装的“福船”静静地停泊着。它看起来有些怪异——原本高耸的船楼被削低,船尾多了一个巨大的烟囱,船侧多了两个奇怪的轮子(明轮推进器),船头则加装了一门狰狞的火炮。
这就是“靖海一号”,大明第一艘半蒸汽战船。
张岳站在船头,身后是三百名最优秀的工匠和水手。这些人将组成“靖海一号”的首批船员,进行第一次试航。
“主事,都准备好了。”钱二说,他穿着崭新的水手服,虽然不合身,但精神抖擞。
张岳点头:“开始。”
蒸汽机点火,锅炉升温。半个时辰后,汽缸开始工作,明轮缓缓转动,推动着船只离开码头。
起初很慢,但随着蒸汽压力的增加,船速越来越快。当明轮达到全速时,整艘船如同离弦之箭,在河面上划开一道白色的浪痕。
“多快?!”张岳问。
测速员报数:“顺风时……比普通福船快六成!逆风时……快一倍!而且转向灵活,不受风向限制!”
河岸上,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张岳却没有庆祝。他盯着船尾的烟囱,那里正在喷出浓浓的黑烟——这是燃烧不充分的表现,意味着燃料利用率低下,也意味着……很容易被敌人发现。
“改良燃烧室。”他对身边的工匠说,“还有,黑烟的问题必须解决。我们这是偷袭,不是游行。”
“是!”
“靖海一号”在河上航行了两个时辰,完成了所有基础测试。虽然问题不少,但至少证明了概念可行。
回到码头时,张岳看到岸边站着一个人——沈敬。
“张主事,”沈敬走上前,“恭喜。皇上已经知道了,龙颜大悦,说要重赏。”
“赏赐不急。”张岳说,“这船还有很多问题:噪音太大、黑烟太浓、续航不足、稳定性欠佳……”
“但够用了。”沈敬打断他,“‘海龙号’已经离开‘归墟’,正在向东海移动。我们没时间追求完美了。”
张岳沉默:“什么时候?”
“六月十二,抵达长江口外海。六月十五,正式‘巡江’。”沈敬看着那艘还在冒烟的怪船,“我们还有七天时间。七天之内,‘靖海一号’必须完成所有改造,配备最强火力,然后……去长江口。”
“船员训练呢?他们连蒸汽机都没见过……”
“郑和将军会派人来。”沈敬说,“最优秀的水手,最勇猛的炮手。张主事,你负责船和炮,郑和负责打仗。这是你们……第一次合作。”
张岳看向远方,那里是长江口的方向。
七天。
一百六十八个时辰。
最后的淬炼,即将开始。
而这场淬炼的结果,将决定两个文明的命运。
锚点们,在各自的战场上,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只等那个时刻的到来。
六月十五,龙王巡江。
或者……屠龙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