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国资办的听证会,与其说是听证,不如说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审判。
会议室里,冷白色的灯光照得人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长条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吴主任那张保养得宜、毫无波澜的脸。他端坐在主位,十指交叉置于身前,姿态俨然法官。
“关于沈玖女士提出的行政复议申请,”吴主任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精准而冰冷,“经我们内部核查,决定不予受理。理由有二。”
他竖起一根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其一,申请人所提供的‘匠作档’证据,为电子照片,并非原件。在法律上,其真实性存疑,无法作为有效证据采纳。”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即便该份明代档案真实无误,其所载明的‘民匠世袭’制度,属于封建时代的产物。根据法不溯及既往原则,前朝的法律,无法约束本朝的行政行为。我们尊重历史,但更要讲程序正义。”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陪坐的几位科员,或低头记录,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尊没有灵魂的泥塑。
沈玖静静地坐在他对面,背脊挺得笔直。
她没有看吴主任,目光却像两道无形的探针,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看到他们眼神深处的闪躲,看到了他们领口一丝不苟的熨烫痕迹,也看到了他们摆在面前那杯纹丝未动、早已凉透的茶。
“吴主任,”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冽如雪山融水,在这压抑的空气中格外清晰,“程序正义,我很认同。那么,我想请问,按照《国有资产评估管理办法》,贵办在委托拍卖‘麦田秋’这一无形资产前,是否依法对该项资产的权属进行过尽职调查?是否能出示一份证明其属于‘国有资产’范畴的、无可辩驳的法律文件?”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上:“你们拍卖时,查过这‘无形资产’的根,到底在哪里吗?”
全场依旧沉默,那沉默却不再是事不关己的冷漠,而是一种被问到痛处、无言以对的窘迫。
吴主任脸上的从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端起茶杯,送到嘴边,才发现茶水冰凉,又悻悻地放下。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那节奏,乱了。
“这个问题,不属于本次听证会的讨论范畴。”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宣布散会。
走出政府大楼,铅灰色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冷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打在沈玖脸上,激起一阵冰冷的刺痛。
回村的路上,沈大山开着那辆半旧的皮卡,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更浓的愁绪:“小玖,这事怕是难了。”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叹出的白雾模糊了后视镜里他那张写满褶皱的脸,“刚才乡里干部给我打电话,说县里定了,要在我们村搞个‘青禾非遗产业园’,已经批下来了。运营方……就是那个‘禾源文化’。还说,为了统一管理,咱们村里这些零散的酿酒作坊,可能都得搬迁整合,统一纳入产业园管理。”
“砰!”
坐在后座的桃婶猛地一拳砸在车窗上,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她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什么?搬迁整合?我娘的名字刻在咱们村口那块功德纪念石上,墨迹都还没干透!她老人家一辈子守着那口老窖池,跟伺候亲儿子一样,现在要我们把祖宗的饭碗交出去,给那帮穿西装的外人打工?我呸!不行!”
桃婶的声音尖利而决绝,充满了被侵犯到最后底线的愤怒。
那不仅仅是一个作坊,那是她们几代人汗水浸泡、心血浇灌的根。
沈大山被她吼得一哆嗦,满脸愁苦:“桃子,你跟我横有什么用?这是县里的决定!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拧不过也得拧!大不了,这手艺烂在我手里,我也不让别人拿去糟蹋!”
车子在争吵中驶回了青禾村。
当晚,十七号曲坊,也就是桃婶家的作坊,亮起了彻夜的灯火。
那灯光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倔强。
作坊里,空气中浮动着熟悉的、混杂着粮食清香与曲药微酸的复合气息,这是酿酒人最安心的味道。
十几个平日里散落在各家各户的女匠,此刻都自发地聚集在这里。
她们中年纪最大的已经年过花甲,最年轻的也已是孩子母亲。
她们的手,有的粗糙如老树皮,有的还算光洁,但无一例外,指甲缝里都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洗不掉的痕迹。
一张红纸在长案上铺开,桃婶亲自研墨,用最质朴也最决绝的语言写下一封联名信:“我等青禾女匠,技艺源自祖辈血汗,心口相传,从未断绝。今有外人欲夺我传承,毁我根基,我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此技在,人在;人亡,技亦不与外人!”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滚烫的人心。
女人们一个个上前,在信的末尾,郑重地按下自己的手印。
那一个个鲜红的指印,像一朵朵在寒夜中绽放的梅花,烙印着不屈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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