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滚过青禾川,第一场透雨,便将蛰伏了一冬的泥土气息尽数唤醒。
空气里,弥漫着新翻的泥土芬芳,还夹杂着一股更为深沉、更为醇厚的味道 —— 那是村西头几十口老窖池经过一个冬歇,正在缓慢苏醒的呼吸。
窖泥,是浓香型白酒的命脉,是时间的沉淀,亦是记忆的温床。
然而,今年的春天,空气中除了窖香,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息。
风声,是从沈氏祠堂传出来的。
那座自 “断刃之夜” 后便大门紧闭,几乎被人遗忘的老祠堂,不知何时,悄悄挂上了褪色的灯笼。
前族老沈德昌,像一棵行将就木的老树,重新在祠堂里扎下了根。
他花了整整三天,用最讲究的松烟墨,在一张三尺长的宣纸上,亲笔撰写春祭祭文:
“…… 我沈氏一脉,源远流长,酿酒之业,始于嘉靖年间先祖德远公,传于子孙,光耀门楣,未曾断绝……”
他下笔极稳,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森然。
写到得意处,他会停下来,眯着眼,仿佛能看到当年男性先祖们在酒坊里挥斥方遒的 “正统” 景象。
随即,他笔锋一转,变得凌厉起来:
“…… 近有村野妇人,不敬祖法,妄立淫祀,以铁器断刃为戏,行惑众妖举,实乃乱我宗法,毁我根基!今逢清明,吾辈当拨乱反正,重振家声,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这篇杀气腾腾的祭文,连同春祭的请柬,由几个还信奉老规矩的半大孩子,送往村里各户。
他们刻意绕开了新成立的 “麦田秋酿造中心”,仿佛那里是什么不洁之地。
请柬送到桃婶家时,她正在院子里用新发的麦苗喂鸡。
她接过那张红纸黑字的请柬,只扫了一眼,原本带着笑意的脸瞬间冷了下来:“让我去祠堂祭祖?” 她捏着纸,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院子的鸡都停下了啄食的动作。
送信的少年是沈德昌的远房侄孙,梗着脖子道:“德昌爷说了,清明祭祖是沈家人的本分,谁不去,就是忘了祖宗。”
“祖宗?” 桃婶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刀,直刺得那少年心里一哆嗦,“我问你,这祠堂的族谱上,可有我娘的名字?可有我奶奶的名字?她们一辈子踩曲、酿酒,手上磨出的茧比你德昌爷脸上的褶子都多!她们算不算沈家的祖宗?”
少年被问得哑口无言,支吾道:“女人…… 女人哪能进族谱……”
“哈!” 桃婶气极反笑,她不再多言,双手拿着那张请柬,当着少年的面,“刺啦” 一声,将其从中撕开,再撕,化作一堆纷飞的纸屑,扬手一撒:“回去告诉你德昌爷!” 桃婶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而决绝,传遍了半条巷子,“我娘她们的名字还没爬进那本破族谱,你们倒先让我去给一个书里画出来的、连是真是假都不知道的男人磕头?我不去!这头,我留着,给我娘上坟的时候磕!”
说完,她转身进屋,“砰” 的一声关上了门,留下那个少年在漫天纸屑中,涨红了脸,不知所措。
消息很快传到了沈玖耳中。
她正在酿造中心的新实验室里,和小兰一起调试新买的显微镜。
听完村里人的转述,她只是淡淡一笑,眼神平静无波。
“玖姐,沈德昌这是要跟咱们打擂台啊!咱们不能就这么看着!” 小兰有些急了,放下手中的培养皿。
沈玖调整着显微镜的焦距,目镜下,一团团活跃的酵母菌仿佛一片璀璨的星空。
她轻声说:“他不是在跟我们打擂台,他是在跟时间打擂台。你拦不住一个想往回走的人,但你可以带着更多的人,大步朝前走。”
她没有去阻止,也没有去辩驳。
她只是给柳燕老师打了个电话:“柳老师,我想请您帮个忙,给孩子们布置一份特殊的课外作业。”
电话那头,柳燕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你是说…… 关于‘两种祭祀’的社会调查?”
“是的。” 沈玖看着窗外,阳光下,孩子们正在麦田里追逐嬉戏,“让孩子们去问问他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就问两个问题:你觉得哪个仪式,更能让你想起已经不在了的亲人?你更希望你的孙子孙女,将来记住哪一个故事?”
一场由孩子们主导的,看似天真无邪的调研,在青禾村静悄悄地展开了。
他们拿着小本子,用稚嫩的笔迹记录下最真实的回答:
“我奶奶说,她想不起来嘉靖年间的祖宗长啥样,但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娘是怎么在冬天用身体去暖窖泥的。”
“我爸说,他以前去祠堂就是走个过场,磕完头就忘了。但去年看‘断刃之夜’,他哭了,他说他想起了他姑,一辈子没嫁人,就在酒坊里干到死。”
几天后,一份手写的调研报告贴在了村小学的公告栏上。
数据清晰明了:68% 的年轻人明确表示更认同 “中秋守夜”,而高达 75% 的中老年女性认为,“新仪式才像是在祭奠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