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坛那日的狂欢与热泪,终究会随着酒香一同散去。
风被点燃,却也意味着,会惊动更多试图灭火的人。
黑井焚尽后的第七日,当第一缕晨曦刺破山谷的薄雾,沈玖在曲坊焦黑的废墟中央,亲手立起了一座碑。
那不是一块完整的石碑,而是由七十三枚在黑井大火中幸存的陶片,以古法拼接而成。
陶片来自不同年代的酒坛,颜色深浅不一,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
沈玖用混着草木灰的泥,将它们一点点黏合,像是在缝合一道巨大的伤口。
碑成之日,无字。只有七十三道裂痕,纵横交错,如同一篇被撕碎后又强行拼凑的天书。
“这碑,叫‘无名碑’。”沈玖站在碑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聚集而来的村民耳中。她的身后,是刚刚恢复生机的麦田,金色的波浪一直延伸到天际。
“三百年来,我们的历史被刻在族谱上,被写在县志里,但那些都不是我们自己的声音。”她环视着一张张质朴而茫然的脸,“从今天起,我们要立自己的典,一部属于麦田秋,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民典》。”
“不靠族长盖印,不靠官府认证。只靠你们说,我来记。你家的狗何时学会了守麦场?你娘教的第一句酒曲是何调?你踩的第一脚酒糟有多烫?……凡你想铭记的,皆可入典。”
人群中一阵骚动。
立典?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举!
自古以来,修史立典皆为名门望族或官方之事,一群泥腿子、初能言的女人,竟妄图自撰传记?
然而,沈玖的目光平静而坚定,仿佛那座无字的陶碑,虽满是裂痕,却屹立不倒。
“我……”人群中,一个瘦弱的身影走了出来,是阿娟。她只有一条右臂,此刻却高高举起,“我报名!”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那些久在“禁声令”下沉默的女人,那些于酒坊中寻得新生的人们,眼中重燃希望之光。
最终,第一批报名者,二十七人。
可这簇刚刚燃起的火苗,在当晚就遭遇了一盆冰水。
村口的百年老槐树下,公告栏上,一张用打印机打出的告示,被一枚图钉死死钉在中央,字迹冰冷刺眼:
“奉劝青禾村部分村民,迷途知返。擅自修典,混淆视听,乃大不敬之举。凡入《民典》者,其名污浊,其志不纯,三代之内,子孙不得参与公考仕途。”
告示下方,还“贴心”地附上了几张打了马赛克的“内部文件”截图,显示邻近几个乡镇,有几户人家的孩子,在最近的升学考核中,因“家庭背景审查存在风险”而被刷下。
没有落款,没有公章,却比任何官方文件都更具杀伤力。
“三代不得科举!”
这六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村庄上空。
对于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而言,孩子能读书出人头地,是比天还大的事。
文化传承固然重要,但若断了子孙的前程,那便是掘了自家的根!
恐慌,如同一股无形的寒流,迅速蔓延。
之前还热情高涨的村民,此刻看沈玖的眼神都变了。窃窃私语在村道上回荡:
“这……这不是开玩笑吧?万一真影响孩子上学……”
“沈玖是好心,可她一个外来人,拍拍屁股走了,我们呢?我们的根可在这儿啊!”
“我家里就一个独苗,可赌不起……”
当晚,就有三户人家,悄悄地托人给沈玖带话,退出了《民典》的编纂。
第二天,寒雾变得更加具象。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村子,停在了村委会大院。
车上下来一个戴着金边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
他自称姓周,是一名来自市里的高级心理咨询师和家庭教育专家。
他没找沈玖,也没去曲坊,而是直接租下了村委会一间闲置的办公室,挂上了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春雨计划’家庭教育咨询中心——守护每一个孩子的未来”。
周先生从不公开宣讲,而是提着一个公文包,挨家挨户地“走访”。
他的话语温和而精准,宛如一把柔软的手术刀,总能精准触碰到人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小满妈妈,我是周老师。”他坐在小满家的院子里,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我看了小满的直播,孩子很有灵气,镜头感也好。但是,您有没有想过,直播的热度能持续多久?酿酒的手艺,能让她在未来的社会竞争中,拿到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小满的母亲——那位曾在讲台上默默坚守多年的小学代课老师——局促地搓着手,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周先生呷了一口茶,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切感:“我们‘春雨计划’,是和市里几所重点中学有合作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以小满现在的成绩,想考上市重点,很难。竞争太激烈了。但是呢,我们有一个艺术特长生的内部推荐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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