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微光,如薄薄的米浆,缓缓漫过青禾村东边的山脊。
昨夜那场由万家灯火构筑的神迹,余温尚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与初酿酒醅的复杂香气,沉静中透着躁动。
省城的车队,在天色未明时便已抵达村口。
为首的那辆黑色轿车里,老魏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却精光四射。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村民们推开木门,开始新一天的劳作,仿佛昨夜那场席卷全网的风暴,不过是山间一场寻常的梦。
“领导,我们……”随行的秘书低声询问。
“等。”老魏只说了一个字,目光却死死锁定在村委会的方向。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评审组并未如期离开。那辆满载精密仪器的中巴车,依旧停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与周遭的青瓦木梁格格不入。
组长周教授,这位在食品工程领域说一不二的权威,此刻却像一个初入门的学徒。
他脱下笔挺的西装,换上轻便的运动服,背着沉重的仪器箱,一头扎进阿贵家的灶房。
阿贵家的灶房烟火气最重,黑漆漆的墙壁上挂着腊肉和干辣椒,一口巨大的陶缸斜倚在灶台边,缸身还残留着发酵时渗出的温热。
周教授在灶台前蹲了下来,一蹲就是半天。
他架设起便携式热感应仪,对着灶膛里忽明忽暗的柴火。
又拿出激光风速计,测量着烟囱口的气流……他像一个最严苛的考官,试图用数据解析这里的一切。
“你,过来。”他朝正在劈柴的阿贵招了招手,声音沙哑。
阿贵憨厚地笑了笑,放下斧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教授,有啥事?”
“发酵第三天,为什么要挪动酒缸?”周教授指着陶缸底部一道浅浅的拖痕,目光锐利如刀,“所有的酿造手册都强调,窖内发酵期间,必须保持绝对静置,以确保厌氧环境的稳定。你们的广播里,也只字未提。”
阿贵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他挠了挠后脑勺,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表达。
半晌,他才咧嘴笑道:“广播里沈老师是没说,但她说了另一句,‘曲子睡醒了会翻身,莫让娃儿着了凉’。俺寻思着,这酒曲就跟俺家那皮猴子一样,睡到半夜热了,就爱蹬被子。这缸底的温度一上来,不就是曲子在‘蹬被子’嘛?俺怕它‘着凉’,就赶紧给它挪个凉快点的地方,让它睡得安稳些。”
周教授手里的笔记本“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曲子睡醒了会翻身……蹬被子……着了凉……
这些词汇,在他的科学世界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偏偏,这看似最朴素、最不着边际的比喻,却精准地指向了浓香型白酒酿造中一个极为精妙的环节——通过阶段性降温,调控窖池中不同微生物菌群的活性,进而形成更丰富的酯化前体物。
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活’经验,任何一本SOP标准化操作手册都无法将其量化。
他怔怔地望着阿贵,望着那双粗糙却灵巧的手,望着对方脸上那理所当然的神情。
这一刻,周教授感到自己穷尽一生构建的科学大厦,被一根最不起眼的乡间稻草轻轻压下了一角,虽微小,却足以让整个结构开始震颤。
“我……知道了。”他捡起笔记本,狼狈地转身,背影透着一丝仓皇。
与此同时,村西头那棵老槐树下,一场更隐秘的交接正在悄然进行。
民俗学者张女士,那位一直沉默旁听的评委,将沈玖拉到无人处。
她神情紧张而激动,从随身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U盘,塞进沈玖手里:“沈小姐,这里面是昨天测评全程的录音和影像,包括每一户的细节。我……我以私人身份备份的。”张女士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进行一场危险的交易,“我不敢公开发表,官方报告我也无权干涉。但我想用这些原始资料,写一篇论文,题目我都想好了,就叫——《论集体记忆的物理承载形态:以青禾村酿酒实践为例》。”
她望着沈玖,眼中闪烁着学者特有的、近乎痴迷的光芒:“昨晚那十条光谱曲线的拟合,不是奇迹,是一种必然!是这个村庄的集体无意识,通过无数个体的‘偏差’行为,自发完成的一次宏观校准!若这篇论文能发表,哪怕是在最冷门的期刊上,也能让下一代学者明白:有些东西,无法用冰冷的仪器测量,更不能被简化为几页PPT。”
沈玖静静地听着,感受着U盘在掌心的温度。
她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转身从自己的挎包里,取出一本用麻线手工装订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册子的封面,是手写的四个字:《踩曲口诀》。
张女士疑惑地接过,翻开第一页,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阿婆唱,阿娘踩,一脚轻,一脚重,踩出女儿红妆梦……”
“这是我们村里,一代代女人传下来的东西,从不成文。”沈玖的声音轻柔,却充满力量,“张老师,您的论文,请让他们也听一听女人的声音。千百年来,真正守着这口锅,看着这坛酒,哼着这支歌的,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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