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的会议室里,烟雾如薄纱般缭绕,气氛沉闷得仿佛窖泥般压抑。
那块写满“罪证”的黑板照片,被放大投影在幕布上,每一个粉笔字都像刀刻斧凿,刺痛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胡闹!简直是胡闹!”一个地中海发型、戴着金丝眼镜的领导猛地一拍桌子——他是省厅文旅办的马主任,以务实和铁腕着称,“一个基层测评员,擅离职守,公然对抗上级,在网上散播这种未经核实、带有浓厚个人臆测情绪的‘报告’,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是公然挑战我们的工作体系!”
他的目光如利刃般扫向角落里坐着的周教授:“周老,您是学术泰斗,是这次测评的组长。对于您组里出的这种事,还有您提交的那份……那份建议,我个人表示,无法理解。”
周教授面色沉静如水,他扶了扶老花镜,缓缓站起身来。
他没有看马主任,而是环视全场——那些曾经的同事、下属,此刻脸上多是躲闪与为难。
“马主任,我们先不谈那个年轻人的对错。”周教授的声音不高,却盖过了空调的嗡嗡声,“我只想问在座各位一个问题:我们做非遗保护,保的是什么?是那几本束之高阁的SOP手册,还是那几项冷冰冰的量化数据?又或者,是那些活生生的人,是他们口口相传的记忆,是他们融于血脉的技艺?”
他顿了顿,指向屏幕上小赵写下的那句话:“‘他们的山、水、空气、邻里,乃至每一个人的呼吸,共同构成了一本活着的、永远无法被复制的书’这句话,不是臆测,是事实——是我,是我们整个专家组,在青禾村亲眼见证的事实。”
“周教授,事实需要证据,科学需要严谨!”马主任寸步不让,“您说的那种‘同步机制’,那种所谓的‘活态生态’,有可重复的实验验证吗?能写成标准化的流程,推广到其他地方去吗?如果不能,那它对我们的全局工作,有什么实际意义?情怀不能代替标准,个例不能颠覆体系!”
“所以,当体系本身存在谬误时,我们也要为维护它而指鹿为马吗?”周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学者的执拗与悲愤,“青禾村不是个例,它是我们过去工作中无数被忽略、被误读、被格式化的‘个例’的缩影!我们用现代化的尺子,去量古人的心,本身就是一种傲慢!我建议将‘社区参与度’‘性别包容性’‘口述连续性’纳入核心指标,不是为了给青禾村开绿灯,而是为了给我们自己,给我们未来的非遗工作,开一扇窗——一扇能照见‘人’的窗!”
激烈的争论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
最终,张女士那份关于女陶工名录的研究报告被定为“内部传阅,待进一步考证”;而小赵的辞职信,被批准了。
当他走出会议室时,没有失落,反而一身轻松。周教授追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赵,委屈你了。”
小赵摇摇头,嘴角扬起,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周教授,我并不觉得委屈。以前我觉得,进了体制,这辈子就算定了。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铁饭碗,不是那个单位的编制,而是走到哪儿,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守着什么。”他看向远方青禾村的方向,“我想留下来,村里正好缺个能写写画画、整理资料的人。我申请,做青禾村第一位‘民间文化观察驻村干部’。”
周教授望着年轻人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好!这才是我辈时代应有的年轻人!”
山下的风波传至山上,早已化作田埂间的几句闲聊。
青禾村的人,没空理会那些文件上的争论——清明过后,一场由十八个村落联合举办的发布会,在青禾村的打谷场上召开了。
无红毯,无领导席,唯有一张张门板搭成的长桌,桌上摆满了各村自酿的米酒与刚出炉的麦粑。
沈玖站在最中央,她身边,是来自周边十七个村落的女性技艺传承人——她们中最年轻的不过二十出头,最年长的已是耄耋之年。
“今日,我们十八村在此立约。”沈玖的声音透过老式扩音器传遍全场,清晰而坚定,“我们共同发起《麦野女匠联盟章程》。从今往后,每年立夏、秋分,定为‘双酵节’,由联盟内各村轮流主办。节庆主持人,必须为女性,且为本村技艺的直系后人。”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沈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道:“联盟首站,定于邻县大堰乡——林素琴大娘的家乡。首节主题,为‘找回阿芸’!”
“阿芸”——那个在张女士报告中,唯一一个只有名字、没有姓氏、没有籍贯的女陶工。她的名字,像一颗失落在历史尘埃里的种子。
话音刚落,人群中一个魁梧的身影走了出来——是阿石。他剃了光头,眼神比往日更显沉毅。他身后,跟着十几个村里的石匠、木匠。
“小玖姐,”阿石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们村里的匠人,商量好了。我们成立一个‘民间刻碑社’。我们跟你一起去大堰乡,我们此行绝非徒劳,我们要为那里的女匠们立一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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