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三日,青禾村的风里,开始带上一丝潮润的甜意。
那是新翻泥土的芬芳、未干桐油的醇厚与陈年酒糟的馥郁交织的味道,是属于春天的,独一无二的序曲。
村口那片空地上,最后一根梁木被稳稳架上。
一座完全遵循古法建造的土木结构曲坊,终于在数十双布满老茧的手中拔地而起——它没有一砖一瓦,墙体是村民用黄泥、糯米汁和碎麦秆混合后,一层层夯筑而成,坚固如石。
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麦草,经雨水浸润、阳光晒干,呈现出沉静的金黄色。
最奇特的是它的四壁:墙体中不规则地嵌入了许多旧物——断裂的曲铲、磨损的石磨残片、带着裂纹的陶坛碎片。
这些都是村民自发从自家老屋里翻找的,每一件背后都藏着与酿酒有关的记忆。
它们如一枚枚静默的勋章,镌刻在崭新的殿堂之中,赋予冰冷的墙壁以呼吸与心跳。
阿石站在曲坊前,手中捧着一块厚重的黑檀木匾。
这是他花七天七夜,一刀一刀亲手雕刻的,木匾上是七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开曲不问出身”。
他踩着梯子,将木匾稳稳挂在曲坊正门门楣之上。
阳光下,那七个字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肃。
阿石跳下梯子,退后几步仰头凝望,目光在第四个“问”字上久久凝驻——那字的一撇,他刻得格外用力,似要将百年的委屈与不甘,尽数倾注其中。
他知道,这七个字颠覆的是刻在宗族祠堂里数百年的规矩,更是让他那从未有机会在任何牌位上留名的姑婆阿芸,首次以精神的姿态,堂而皇之地步入这片土地的公共空间。
他伸出手,隔着空气轻轻描摹那几个字,指尖微微颤动,眼眶不知不觉间已氤氲了水汽。
“阿石哥,”小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玖姐叫我们过去,有要紧事商量。”
祖宅的地窖里,气氛比窖藏的老酒更显醇厚凝重。
沈玖、小铜、阿石、小苏四位核心成员围坐在矮桌旁,桌上无酒,唯有一盏昏黄的马灯,将四人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老长。
“曲坊已建好,开曲仪式定在清明当天。”沈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然,“但这场仪式,不能由我来主祭。”
阿石一愣:“玖姐,这……这不合规矩吧?您是沈家这一代的传人,理应由您……”
“规矩?”沈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们建这座曲坊,就是为了打破旧规矩。如果第一场仪式还是由我这个‘沈家人’主祭,那我们和那些抱着宗族牌位不放的老顽固,又有什么区别?”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道:“第一届开曲仪式,必须由女性主持。而且,这个人选,必须是阿芸的直系后人。”
一句话让整个地窖陷入死寂。
小铜皱眉:“玖姐,这太难了。阿芸前辈的名字连族谱上都没有,只在老人口述里存在。她出嫁后就跟青禾村断了联系,几十年过去,人海茫茫,怎么找?”
“是啊,”阿石也面露难色,“我只听奶奶说,姑婆嫁去了邻县一个姓林的教书先生家,后来……后来就再没音讯了。”
姓林,邻县——这线索,渺茫得仿佛一根细针坠入滔滔江水。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一直沉默的小苏忽然抬头,眼中闪烁着研究者特有的、近乎狂热的光芒:“或许……有一个办法。”
她打开随身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弹出无数复杂的波形图与数据流,“还记得‘守名夜’那天吗?我给所有到场的老人都戴了便携式情绪记录仪,采集他们听到被遗忘名字时的生理反应数据。”
她那纤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轻盈跃动,瞬间调出了一个特定的数据模型:“绝大多数波动集中在听到亲人、邻里名字时,但有一个异常峰值。”
屏幕上,一段红色的、异常陡峭的脑波图被放大。
小苏指着图谱解释:“这段数据来自邻村一位姓林的老妇人。她听到‘阿芸’这个名字时情绪反应平平,但当阿石哥后来提到阿芸独创的‘双酵复曲法’时,她杏仁核和海马体相关区域的脑电波,瞬间出现剧烈的、远超阈值的波动——这代表着一种被深埋在潜意识里、与强烈情感相关的记忆,被瞬间激活了!”
“双酵复曲法……”沈玖呼吸一滞,看向阿石。
阿石猛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奶奶说,姑婆嫁人后,夫家嫌她出身低,不许她再碰酿酒活计。但她不甘心,偷偷在后院用娘家带来的曲母,教女儿唱酿酒歌谣,还把‘双酵复曲法’的口诀编进了摇篮曲里!”
线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顺着那位林姓老妇提供的模糊记忆,三天后,沈玖和小苏在邻县一家普通养老院里,找到了她们要找的人——林素琴,七十二岁,退休的食品检验员。
她满头银丝,戴着老花镜,正安静地翻阅报纸,脸上透着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清瘦与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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