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省城的长途大巴,行驶在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国道上。
窗外,连绵的麦田被一道道笔直的田埂切割成无数整齐的方格,如同巨大的、等待被规训的棋盘,规整得令人心头发紧。
沈玖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还残留着昨夜那只粗陶碗的温润触感。
碗中“烬生酒”的滋味,那缕自灰烬中涅盘的幽邃香气,似乎还萦绕在唇齿之间。那是属于青禾村的胜利,是从废墟与背叛中开出的花。
然而,她膝上摊开的一封信,却似一柄冰锥,正一寸寸刺穿昨夜的余温。
信纸是文化和旅游厅专用的稿纸,字迹工整端方,笔锋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落款是郑女士的亲笔签名:
“沈玖同志,‘麦田秋’入选非遗名录,这是对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又一重要贡献,可喜可贺。然,荣耀愈大,责任愈重。此技艺已列为我省重点活化样本,后续发展,当以标准化为纲,规范化为绳。唯有如此,方能行稳致远,永续传承。”
信的旁边,是一本厚达百页的册子,封面赫然印着——《“麦田秋”酿造工艺标准化管理条例(试行版)》。
沈玖的目光,被其中几行加粗的黑体字死死攫住。
“第一章,第三条:核心发酵工序,包括但不限于制曲、上甑、蒸馏等,操作人员须通过省级非遗中心统一组织的技能认证考试,持证上岗。”
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赵阿婆那双布满老茧、关节微肿,却能在翻动区块时精准感知其内里温度的手。
那双手,需要一张证书来证明它的价值吗?
“第二章,第七条:酿造所用曲模,须统一采用由省级技术中心提供的标准模具,以确保菌种群落的稳定性与产品风味的一致性。”
她仿佛闻到了青禾村那间百年制曲密室里,空气中弥漫的、独一无二的复合香气。
那是无数代人、无数个日夜,与这片土地上的风、水、微生物共同呼吸、驯化、共生而成的灵魂。
一个标准模具,如何能复刻这片土地的魂魄?
指尖最终停留在最刺眼的一行字上:
“第三章,第一条:为保障工艺传承的严肃性与安全性,严禁任何未经备案、未获认证的社会人员参与踩曲、拌料等核心生产环节。”
“禁止”。
冰冷的两个字,像两根钢针,扎进沈玖的瞳孔。
她猛地想起“万人举坛”那天,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脸上带着虔诚与希望的普通人;想起赵阿婆临终前,颤抖着攥住她的手,递过来的那份《红绸契》。
那一刻她终于懂得,老人递来的并非一纸契约,而是一簇跃动的火种。
她要守护的,从来不是一门僵死的技艺,而是这簇火种,以及所有愿向它靠近、将它传递的赤诚之心。
大巴驶入省城,窗外的田野被高楼大厦的阴影吞没。
沈玖合上条例,拿出手机,给陆川和李律师发去了一条信息:“今晚九点,古窖池边,紧急会议。”
夜色渐深,青禾村的古窖池群落静谧无声。
空气中浮动着老窖泥独有的气息,糟香与泥土芬芳交织,厚重而绵长,仿佛无数沉睡的生命在黑暗中轻轻呼吸。
沈玖将手机架在一块青石上,屏幕里映出陆川和李律师严肃的面孔。
“情况就是这样。”沈玖的声音很平静,但身后窖池的幽深,却为这份平静添上了一抹决绝的厚重。
李律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凝重:“沈总,我必须提醒你。这份《条例》虽然是试行版,但它的背后是省旅文厅的官方意志。一旦我们明确表示拒绝执行这套标准体系,就意味着主动放弃后续所有的政策补贴、宣传资源,甚至是‘麦田秋’这个品牌的官方授权。从法律和商业角度看,这是自断臂膀。”
屏幕另一端,陆川的背景是堆满服务器的机房,他指尖在键盘上轻点,一串数据被调出,共享到屏幕上:“我补充一点事实。据最新统计,‘万人举坛’仪式后,受其感召,周边十七村主动报名学习酿酒技艺的村民已达八百七十四人。
他们大多是参与过踩曲培训的普通村民。如果强制推行‘认证制’,等于在一夜之间,剥夺了超过九成参与者的资格。
这不仅仅是资格,这是在否定他们刚刚被点燃的热情和归属感。”
会议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窖池边偶尔传来的虫鸣,和机房服务器低沉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
沈玖没有说话。
她从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碎裂的陶片。
那是她儿时第一次跟奶奶学踩曲,因心急用力不均踩坏的一块曲坯,后来被奶奶烧制成陶片送给了她。
灯光下,陶片上还留着一个稚嫩而凌乱的脚印。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纹路,仿佛能感受到当年奶奶手掌的温度,听到她温和的教诲:“心要静,脚要轻,要听曲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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