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如一柄钝刀,艰难地划开天际线上黏稠的铅灰色云层。
洪水退去后的青禾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息。
有泥土被浸泡后的腥甜,有草木断折的涩然,更有一种奇异的、仿佛从大地深处蒸腾而上的陈年酒糟的醇香。
这香气,与浓香型白酒发酵时,窖泥中己酸菌蓬勃代谢产生的窖香,竟有七分神似。
万籁俱寂,唯有村西那条古渠中,水流仍在不知疲倦地奔涌,发出低沉而有韵律的轰鸣,像一头酣睡醒来的巨兽,在舒展筋骨。
沈玖赤着脚,踩在冰凉湿滑的泥地上。
昨夜村民大会的激昂与“听渠礼”的肃穆犹在胸中回荡,但此刻,她却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冲动牵引着,一步步走向村口那口古井,以及与之相连的渠首。
昨夜,当她将那碗清冽的渠水一饮而尽时,一股奇异的搏动感,顺着喉咙,烙印进了她的四肢百骸。
那不是系统的冰冷提示,而是一种温热的、充满了生命脉动的共鸣。
她蹲下身,伸出指尖,轻轻触碰渠壁上湿滑的青苔。
就在指尖与古老石块接触的刹那——
轰!
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意识的堤坝。
不再是系统剪辑好的片段,而是一片混沌的、充满了感官信息的洪流。
她“看”到了一轮残月挂在墨色的天穹,数十名披散着长发、赤着双脚的女人,身影在月色下如同鬼魅。
她们手捧粗陶碗,在渠水的不同节点舀水、倾倒,口中念念有词,神情肃穆而虔诚。
“三归九转,水不犯窖……”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女声,仿佛跨越了四百年的时光,直接在沈玖的灵魂深处响起。
那声音里没有丝毫神秘的祷祝,反而带着一种近乎严苛的冷静,像是在校准某种精密的仪器。
沈玖猛地抽回手,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豁然惊醒,这不是什么神启,更不是虚无缥缈的幻觉。
这是一种……被镌刻在血脉与土地里的记忆!是她的先祖们,用身体作为最原始的传感器,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关于这条古渠的“使用说明”!
“水不犯窖……”她喃喃自语,一个惊人的念头在脑海中炸开。
青禾村的酿酒之本,在于那几十口传承数百年的老窖池。
浓香型白酒的灵魂,在于窖泥中那庞大而稳定的微生物菌群。
而这些菌群,对环境的湿度、温度、酸碱度要求极为苛刻。
一旦地下水位剧烈变化,导致窖池浸水,那便是毁掉根基的灭顶之灾!
这条渠,它守护的不仅仅是田地,更是她们酿酒的命根子——老窖池的微生物生态!
“沈玖!”
陆川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在他身后,几台造型奇特的仪器正在渠首那个三岔分流口闪烁着微光:“你来看这个。”陆川指着一台便携式流速仪的屏幕,脸色凝重得可怕,“我从昨晚开始,在这里采集了上万组数据。这个三岔口的分流比,在洪峰来临前后的三个小时内,一直在动态变化。你看这个峰值……”
他调出一张曲线图,“洪峰最高时,进入主渠,也就是绕村那条渠的水量,与分流到泄洪渠的水量,其比例无限接近于1.618……是黄金分割。但最可怕的不是这个,”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出一件颠覆认知的事情,“最可怕的是,它具备‘预判’和‘自调节’能力。在洪峰抵达前十五分钟,它就已经开始调整分流闸口的开启角度。这……这不是人力或者古代的机械结构能做到的。这简直就像是……活的。”
“活的……”沈玖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再次投向那奔流不息的渠水。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插了进来:“是龙王爷……是龙王爷在护着咱们青禾村的土啊……”
两人回头,只见村里的退休水文观测员老董,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拐杖,正一步步挪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人,是他的孙子和孙媳妇,一脸担忧地搀扶着他:“董大爷,您怎么来了?地上滑。”沈玖赶忙上前扶住他。
老董摆了摆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三岔口,嘴唇哆嗦着:“我等了一宿,水一退,我就知道,跟那年一模一样……”
“哪年?”陆川立刻追问。
“五八年,就是‘大跃进’那年,”老董的思绪仿佛飘回了半个多世纪前,“那年的雨啊,比这次还大,连着下了十天十夜。县里水库都快保不住了,下游的村子淹了一大片。我们青禾村也组织人守在这渠首,准备随时开闸泄洪。可怪事就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亲历者独有的敬畏:“雨那么大,可流进村里这条主渠的水,就是不见涨。大部分的水,都从旁边那两条道走了。当时所有人都吓坏了,跪在地上磕头,说是‘龙王护土’。我不信邪,我是观测员,我信数据。我偷偷拿绳子绑着石头测流向,记了一晚上……水流的方向,跟书上教的,根本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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