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尽,晨曦如同一层薄薄的米浆,温柔地漫过青禾村的屋檐和麦浪。
那封发往云南的私信,仿佛一颗投入静水深潭的石子,余波尚在沈玖的心湖中轻轻荡漾。
她一夜未眠,却毫无倦意,识海中那片由万千心跳汇成的生命合唱,让她前所未有地感到充实与安宁。
然而,这份安宁在日头初升时,被一阵从村口传来的、迟缓而执拗的脚步声打破。
那声音很轻,却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一根老旧的竹杖,每一次点地,都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重。
沈玖闻声与许薇、陆川一同望去,只见一个身形佝偻如枯虾的老妇人,正缓步走来。
她身后跟着一个皮肤黝黑、神情戒备的年轻男子,小心地搀扶着她。
老人满脸的褶皱深得像是被岁月用刻刀一笔笔雕出,唯有一双眼睛,在浑浊中透着一缕顽固的光。
她正是赵阿婆,八十一岁高龄,从邻县辗转而来。
村民们渐渐聚拢,好奇地打量着这对陌生的祖孙。
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的露水味、泥土的腥气,还有从酿酒作坊飘来的,浓郁而霸道的窖香。
赵阿婆在众人面前站定,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后落在了沈玖身上。
她似乎认定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就是主事的人。她枯瘦如柴的手,颤巍巍地伸入打了数个补丁的蓝布褂子内襟,摸索了许久,掏出一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油布包。
一层,又一层。
当最后一层油布被解开,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那不是什么金银玉器,而是两段早已褪色、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红绸布。布料陈旧,边缘毛糙,却被精心地打了一个古怪而繁复的结。
“我叫赵阿婆……”老人的方言含混不清,但每一个字都吐得极为用力,“百年前……就在这片麦子地边上,沈云娘,我们都喊她云奶奶……她和我太爷爷,割破了指头。”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风拂麦浪的沙沙声:“血,滴在布上,结成了这个结。”她举起那两段红绸,将其重新系在一起,那个古怪的结仿佛活了过来。“云奶奶说:‘青禾麦,天产粮;秋收作曲,不分内外姓。但凭一颗真心,皆可续我酒脉,皆可传我酒香’”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仍在不知疲倦地吹过,卷起一阵金色的麦浪,那景象,竟与百年前并无二致。
这几句简单的话,像一声惊雷,在所有青禾村遗民的后代心中炸响。
当晚,青禾村祠堂里的议事会,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那段红绸被平铺在八仙桌正中,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放屁!”一声暴喝,铁牛叔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桌上,震得茶碗盖子叮当作响。“我们祖祖辈辈,拼了命护住的窖池,舍了半条胳膊保下的曲种,现在凭着两块烂布,一句话,就要分给外人?!”
他猛地卷起左臂的袖子,露出那条从手腕延伸至臂弯的狰狞疤痕。
疤痕虬结,在灯下泛着可怖的蜡色:“当年火烧老窖,我爹背着我冲进去抢那几捧老窖泥的时候!赵家的人在哪儿?沈云娘说‘不分内外姓’的时候,可没说让我们用命去给他们换!”
铁牛叔的话,像一簇火星,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压抑的火药:
“铁牛叔说得对!这地,这窖,是我们一寸寸守下来的!”
“一块破布,没官府的印,没当年的族老画押,谁知道是真是假?百年了,谁都能编个故事出来!”一个妇人尖声说道,她的丈夫当年也在那场大火里被燎伤了脸。
许薇坐在一旁,手中的摄像机无声地记录着这一切。
她眉头紧锁,敏锐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土地和传承权的纠纷,更是一场人心与历史的角力。
她看向沈玖,后者从头到尾没有反驳一句,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的红绸。
等所有激愤的声音都平息下来,沈玖才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糙的布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初生的婴孩。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铁牛叔,各位叔伯婶子,我只问一句。”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红绸契’,早不回,晚不回,偏偏是在我们让安安大声唱出《启灵谣》,让所有姐妹的声音重新汇聚起来的现在……它,回来了?”
一句话,让整个祠堂再次陷入了沉寂。是啊,为什么是现在?
次日,沈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没有去县里找档案,也没有请律师来做鉴定,而是带着那份“红绸契”,开始了在十八个移民村落间的巡展。
第一站,就是柳河镇,陈安安的家乡。
古老的陈氏祠堂前,那棵见证了数百年风雨的古槐下,沈玖设下了一方简易的祭台。
没有香烛,没有贡品,只有那段红绸,静静地躺在铺着白棉布的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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