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青禾村的麦浪仿佛被镀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金粉。那场名为“静听之夜”的直播,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余波无声,却在看不见的水下,搅动了整个生态。
次日清晨,县文化馆的二楼会议室,冷气开得十足,将窗外灼热的日光与蝉鸣隔绝成一个模糊的背景音。
长条会议桌旁,坐着一圈神情各异的人。为首的是文化馆的李馆长,一个鬓角斑白、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他的身边,是几个略显疲态的非遗评审专家,以及一脸亢奋、眼下带着浓重黑眼圈的小马。
沈玖和许薇作为项目相关方,被特许列席。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小马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他指着投影幕布上复杂的声谱分析图,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请看!这是我们昨晚采集到的《启灵谣》群体咏唱声纹。经过与发酵环境监测数据的交叉比对,我们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他深吸一口气,像一个献宝的孩子:“这首歌,它不仅仅是民歌!它是一种活态的、以声波为媒介的‘非物质生态调控技艺’!歌声的特定频率,能够精准地抑制杂菌,同时促进己酸菌等有益菌群的活性。昨晚的数据显示,群体共鸣状态下,其效能比单人咏唱提升了12%!这是足以载入微生物学教科书的发现!”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叹和窃窃私语。李馆长推了推老花镜,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这个大胆的提法勾起了兴趣。
小马的目光灼灼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沈玖身上,充满了敬佩与期待。他相信,这份糅合了科学数据与田野调查的报告,足以让《启灵谣》摆脱“乡野小调”的刻板印象,获得它应有的尊重。
就在李馆长准备开口定调时,一个清冷而突兀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反对。”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角落。许薇缓缓举起手,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刚才那两个字不是从她口中说出。
小马的脸瞬间涨红:“许策划,你反对什么?这可是有数据支撑的!”
许薇没有理他,目光径直穿过所有人,像两枚精准的钉子,钉在了沈玖身上。
她站起身,走到投影仪旁,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替换了小马的设备:“技术分析再漂亮,声谱图再玄妙,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在大众眼里,它依旧是‘土’的,是落后的,甚至是可笑的。”
屏幕上,光影一闪。刺耳的电音响起,一个经过加速和变调处理的《启灵谣》片段,伴随着夸张的舞蹈,在屏幕上疯狂扭动。这是互联网上最火的一个“恶搞”版本。
紧接着,画面一转,一个名为“青禾村踩曲挑战赛”的社交媒体话题页跳了出来。
话题阅读量:1.3亿。
许薇滑动着鼠标,一条条高赞评论被无情地放大在所有人面前:
“2024年了,还有这种让女人光脚踩东西的活儿?这是什么封建糟粕的**展览?”
“楼上的懂什么,这叫原生态。就是不知道踩之前洗不洗脚,不然这酒喝下去,味道一定很‘醇厚’。”
“我怎么看都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对女性的集体剥削实录。还唱歌?那是苦中作乐的哀号吧?”
“笑死,一群老太太和小姑娘搞这种东西,还非遗?我看是非法集会吧!”
尖锐、刻薄、充满戏谑与无知的言论,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小马火热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会议室里,刚刚还对“生态调控技艺”颇感兴趣的专家们,此刻都皱起了眉头,神情变得复杂而凝重。
“看到了吗?”许薇关掉投影,会议室重归寂静,只有她冰冷的声音在回荡,“你们想拼尽全力守护的,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解构、肆意攻击的靶子。历史从来不是由真相写就的,而是由掌握了话语权的人书写的。”
她转过身,一步步走回座位,最后停在沈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顿:“沈玖,要么,我们主动去定义它,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用他们玩得转的方式。要么,就等着让这些键盘侠,替你的奶奶,替青禾村所有女人,写完这段历史。”
话语权。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昨夜那场静默奇迹带来的所有温情脉脉的表象。
沈玖没有回应。
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被风霜侵蚀的石像。会议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草草收场。
当晚,青禾村的陶甑房里,灯火通明。
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发酵后特有的、微酸带甜的复杂香气。
沈玖召集了所有学员,包括小雨。女人们围坐在巨大的陶甑旁,脸上带着一丝不安与困惑。
白天的争论,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传回了村里。
沈玖没有说话,她从随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泛黄的、书页残破的日记。那是她奶奶留下的遗物,大部分内容都已模糊不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