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一夜,风波似定,人心却如初入窖池的酒醅,看似平静,实则内里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发酵。
热度,还远远不够。
“阳光账房”的牌子,由村里最好的木匠连夜赶制,挂在了村委会最显眼的位置。
崭新的桐油气味,混着清晨的薄雾,散发着一种新生的期许。
然而,整整一个上午,那张专门用来登记“青禾互助基金”申请的红木桌前,除了几只好奇的苍蝇,再无一人落座。
村里的老会计,七公,背着手在账房门口转了三圈,终于忍不住,凑到正在整理旧账的吴建民身边,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建民,你说玖丫头这法子……能行?这不就等于把自家多穷多难,写在脸上给人看吗?谁家不要个脸面?”
吴建民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他抬起头,露出一双依旧布满血丝但已无绝望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坚定:“七公,脸面是自己挣的,不是捂出来的。我这张老脸早就丢尽了,现在只想把它一点点捡回来。”
七公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他的话,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沈玖的心湖。她站在不远处的廊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人心如窖泥,得先养熟了,才能养住火。
火候到了,才能发酵出好酒。
如今这窖泥,还是生的、冷的,被长久以来的贫穷和“怕麻烦人”的自尊,冻得又干又硬。强行加热,只会开裂。
她没有去催促,也没有开会动员,只是转身回了酿酒坊,取了一本空白的册子,径直走向了村卫生室:“张医生,麻烦你个事,把咱们十八村所有登记在册的慢性病、重病户的档案,让我看看。”
村医老张扶了扶眼镜,有些为难:“玖丫头,这可是病人的**……”
“我不看具体的病历,”沈玖将册子放在他桌上,“我只要一个名单,以及他们常用药的名称。互助基金不能等人上门,得我们走下去。这不叫施舍,这叫‘搭把手’。”
当沈玖第三次敲开吴建民家的院门时,李秀英正在院里晾晒草药,阳光将她消瘦的影子拉得很长。看到沈玖,她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神复杂:“玖姐……”
“秀英嫂子,我不是来劝你的。”沈玖将一个布包放在石桌上,里面是几样清淡的吃食,“我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你。药,还在吃吗?”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李秀英紧锁的心防。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在吃……就是……就是心里堵得慌。”她攥紧了衣角,终于将心底最深的恐惧说了出来,“玖姐,我不是不想要帮助,也不是信不过你。我是怕……我怕我们家领了这笔钱,别人会在背后戳脊梁骨,说我们家的日子,是靠建民造假换来的……这钱,不干净。”
沈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等她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月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秀英嫂子,酿酒有一道工艺,叫‘续糟发酵’。上一轮发酵完的陈糟,要留下一部分,拌进下一轮的新粮食里。你说,这陈糟,见识过一次发酵的终结,算不算‘有错’?但没有它带着,新粮就发酵得慢,酒也不香。这叫‘以陈带新,母子相生’。”
她看着李秀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建民叔是犯了错,他就是那把有愧的陈糟。但他把藏在水下的问题带了出来,让我们有机会去酿一缸更醇的‘人心之酒’。现在,基金会帮你们,不是施舍,是我们整个青禾村,在用他这把‘陈糟’,发酵一缸属于所有人的‘新酒’。你说,这酒,清不清白?”
李秀英怔住了,嘴唇翕动,泪水却无声地滑落。
她仿佛第一次听懂了酿酒的道理,也第一次,看清了自家男人那桩错事背后的另一重意义。
与此同时,县城,一间明亮的办公室里,陈雯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她调取了医保系统的后台数据,经过一夜的筛选比对,一个惊人的结果呈现在她面前——青禾山十八村,有十七户家庭,近三年的年均自费医疗支出,超过了家庭总收入的60%。
吴建民家,只是其中最极端的一个缩影。
她拨通了沈玖的电话,语气带着一丝急切:“沈玖同志,情况比我们想得更严重。我建议,立刻将你们的‘互助基金’整理成材料,我来帮你递交,申请市里的乡村振兴专项补贴和政策试点。有上面的支持,这事就好办多了!”
电话那头,沈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陈干部,谢谢你。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天上的甘霖要降,得先让地里的土松一松。否则,水只会浮在表面,渗不下去。”
“你的意思是?”陈雯有些不解。
“上面的批文,能给钱,但给不了信。我要的,是让这笔钱,从村民的心里流出来,再流回去。”沈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所以,在它开始‘赚钱’之前,我得先让它‘亏’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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