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锹翻开的,是泥土,也是人心。
自沈玖那一声“开工”响彻麦田,整个联酿村仿佛一尊沉睡的巨像,被注入了魂魄,轰然苏醒。
不过三日,村西那片被寄予厚望的土地上,共酿工坊的地基已被百余双或粗糙或稚嫩的手,生生夯实。
没有图纸,记忆便是图纸。没有机器,人身便是机器。
村里人将自家压箱底的老料都搬了出来。
那些在岁月里浸润得黝黑发亮的老梁木,那些烧制于前清、泛着温润青光的古砖,被一根根、一块块地运到工地。
它们曾是各家各户的屋脊与墙基,如今,却要共同支撑起一个崭新的魂魄。
工地上,人声鼎沸,尘土飞扬,汗水的气息混杂着泥土的芬芳,在初夏的阳光里蒸腾出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都让让,让让!这根大梁,得八个后生抬!”王村主任赤着膊,嗓子喊得沙哑,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汇成一条条小溪。
角落里,徐伯戴着老花镜,蹲在一块青石板上,手里没有算盘,只有一本用牛皮纸作封面的自制台账。
他一手执笔,一手捻着衣角,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将每一根木头、每一块砖的来处与用场,都记得清清楚楚。
“停!都停下!”
突然,徐伯一声暴喝,从石板上霍然站起,冲向正在给一根巨大立柱挖坑的几个施工队员。
他平日里温吞和善,此刻却像一头被触了逆鳞的老狮子,双目圆瞪,指着那根刚被扶正的柱子,声音都在发颤:“不能这么安!要出大事的!”
一个年轻的施工队长抹了把汗,不以为意地笑道:“老爷子,您放心,我们是专业的。这坑深一米五,三七灰土夯八遍,别说盖工坊,盖炮楼都塌不了!”
“你懂个屁!”徐伯气得胡子乱抖,一把推开他,踉跄着跑到柱子前,用那双算了一辈子账、干枯得像老树皮的手,颤巍巍地抚摸着梁木的顶端,“我说的不是坑,是这榫头!谁让你们用‘直榫’的?这柱子,得用‘回字形’对卯榫接!”
“回字形?”几个年轻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那是种极古老且繁复的工艺,早已被更省时省力的现代建筑技术所淘汰。
徐伯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
那光,来自遥远的岁月深处:“我爹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咱们沈家那口传了百年的老窖,之所以能扛过康熙四十二年的那场大地动,靠的不是墙有多厚,而是地基下的四根主梁,用的就是‘回字形’对卯榫!”
他喘着粗气,声音却愈发洪亮,“那榫卯,环环相扣,彼此借力,地动山摇,它自岿然。那不是木头接木头,那是骨头连着骨头,是把这房子的命,跟大地锁在了一起!”
一番话,如晨钟暮鼓,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沈玖闻言,快步走来。
她看着徐伯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看着他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心中猛地一震。
她一直以为,传承是酒方,是曲谱,是那些写在纸上的秘密。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真正的传承,是活在人心里的记忆,是口口相传的故事,是那些在灾难中被验证过的智慧。
记忆,才是最坚不可摧的图纸。口述,才是最无法磨灭的标准。
“所有人都停下!”沈玖的声音清越而坚定,瞬间压过了工地的嘈杂,“请徐伯,现场教我们!今天,我们就用老祖宗的法子,给我们的工坊,铸一副真正的筋骨!”
那一刻,徐伯老泪纵横。他扔掉手里的账本,接过一把墨斗,亲自在梁木上弹线、画卯。
阳光下,那个佝偻了一辈子的背影,竟显得无比挺拔、高大。
如果说,徐伯为工坊铸就了筋骨,那么第二天下午,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则为它带来了血脉与灵魂。
小林律师来了。
她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西装套裙,脚踩高跟鞋,行走在泥泞的工地上,却如履平地。
她带来的,是一份颠覆所有人想象的全新方案:“我研究了国内外上百个社区经济体和非遗保护案例,传统的公司制、合伙制,都不适合我们。”小林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目光锐利如刀,“资本的本质是逐利和吞噬,一旦引入,‘麦田秋’迟早会变成另一个被资本控股的空壳。我们要建的,不是公司,而是一个‘非遗协同体’。”
她展开一份文件,上面画着复杂的结构图:“我为你们设计了一套‘动态股权池’模式。”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工坊的股权,将永远封存在一个‘池子’里,不上市,不交易,不对外募资。所有权,归联酿村集体。但分红权,是‘活’的。”
“任何村民,只要自愿加入共酿工坊,并持续参与酿造、管理、销售等环节满一年,通过年底的工艺与品德双重考核,就能自动从股权池中,获得0.5%的分红权。这个分红权,上限为二十人,也就是10%。老人退休,新人替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它跟着人走,跟着贡献走,而不是跟着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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