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馆时,已是凌晨两点多。小叶的烧退了,但人还是虚得厉害,裹着被子缩在床上,说什么也不肯一个人睡。我们便让毕哥陪着他,我和徐丽娜各自回房,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一早,我们围坐在旅馆的小餐厅里吃早餐,气氛有些凝重。
“得再多留一天,”顾知意喝了口粥,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那白衣女鬼的怨气虽然被封在罐中,但根源未解,她死得蹊跷,若真是谋杀,放任不管,恐生变数。”
我们都没意见。吃过早饭,徐丽娜去镇上的药店给小叶买了些补气血的中成药,我和毕哥则在小镇的周边转了转,打听了一些关于临山旅店老板的零星消息——据说老板确实被警察带走调查过,但因为没有证据,关了几天就又放出来了,之后旅店关门,人也搬走了,不知所踪。
傍晚时分,我们再次聚集到顾知意的房间。他早已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用朱砂画好了一个小巧而复杂的圆形阵法。阵法中央,摆放着那个封存白衣女鬼的陶土小罐。罐子周围,按照特定方位,点着七盏小小的酥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映得房间光影摇曳。
顾知意点燃三支特制的线香,烟气笔直上升,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檀香、药草和说不清道不明古老气息的味道。他盘膝坐在阵法前,双手结印,口中开始诵念冗长而晦涩的咒文。我和毕哥、徐丽娜屏息凝神,在一旁静静看着。
随着诵经声持续,那陶土小罐开始微微震动,罐口封印的符纸无风自动,边缘的朱砂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流转着暗红的光泽。阵法中的酥油灯火苗也齐齐摇曳,光暗不定。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顾知意的诵经声渐渐转为一种低沉而清晰的、仿佛直接与灵魂对话的语调。他伸出食指,指尖凝聚着一点微弱却精纯的白光,轻轻点在那张封印符纸的中心。
“醒来。”他轻声喝道。
陶土罐的震动骤然停止。一股比之前更加浓郁、却似乎少了些暴戾的阴寒气息弥漫开来。紧接着,一个极其模糊、半透明、穿着破烂白衣的女人虚影,从罐口上方袅袅升起,悬浮在阵法中央。她的形象比昨晚攻击我们时清晰了一些,但依旧扭曲痛苦,长发披散,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能感受到一种深切的悲戚与茫然。
“你……”虚影发出断断续续、如同坏掉收音机般的杂音,“……是……谁……为……什么……”
“莫怕,”顾知意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等并非害你之人。你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因何而死?又为何滞留于此,怨念不散?”
那虚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仿佛被触及了最痛的记忆。杂音变得更加混乱,夹杂着哭泣、质问和疯狂的呓语。在顾知意持续而平和的引导下,那些混乱的碎片逐渐拼凑成断续却清晰的语句。
“我……叫……苏……婉……”
“他……是我丈夫……周……明……辉……”
“十年……结婚十年了……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相爱的……”
虚影的叙述带着深入骨髓的哀伤与不解。她生前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丈夫周明辉经营着一家小型建材公司。大概一年前,丈夫突然给她买了好几份高额的人身意外险,受益人全是他自己。
当时她还觉得丈夫是关心自己,虽然有些奇怪,但并未深想。可渐渐地,她发现丈夫的公司似乎出了问题,经常眉头紧锁,接电话也躲躲闪闪。她问起,丈夫总是敷衍说生意难做。
“我……我其实……有本日记……”虚影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般的苦涩,“我习惯……把心事写下来。我写了他买保险的事……写了他公司的异常……写了我心里的不安……还有……他好几次,看着我时,那种……复杂的眼神。我太了解他了……我隐约猜到……他可能需要钱,很多钱……而我,可能是他能想到的……最快的‘办法’。”
听到这里,我们几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可我……还是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虚影啜泣着,“直到……两个月前,他说公司压力太大,想带我出来散散心,爬爬山……就选了南云市,住进了这家‘临山旅店’。”
“那天……他带我走了一条很偏僻的登山道,说风景好,人少。到了一个很陡的悬崖边……他说要扶我一把,把手伸给我……我握住了……可就在我准备借力的时候,他突然……把手抽了回去!”
虚影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阴气剧烈翻腾,连周围的酥油灯都险些熄灭。顾知意连忙加固阵法,低声安抚。
“我吓了一跳,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才站稳……心里又慌又气,正要回头问他怎么回事……可就在我回头的一瞬间……我看到……我看到他的手……那双我握了十年的手……用尽全力……推在了我的胸口!”
“为什么?!!”虚影发出凄厉的尖啸,充满了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绝望与愤怒,“十年夫妻!周明辉!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接下来的记忆,便是无尽的坠落、撞击、剧痛,以及死亡降临前,那双手决绝推来的画面,死死烙印在了她最后的意识里。
“我不甘心……我不解……我恨!”虚影的声音重新变得怨毒。
“可我的魂……离不开……我恨啊!这恨意把我拉了回来……我认得路……我沿着山飘……不知怎么就飘回了这家旅馆……这里没人了……阴气重……我就待了下来……我浑浑噩噩……只知道恨……只想吓死了所有靠近旅馆的渣男……”
叙述至此,真相已然大白。一场精心策划的杀妻骗保案,却制造出了一只充满怨恨、几乎泯灭人性的厉鬼。
“你的日记,”我忍不住开口,“藏在哪里?”
虚影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努力回忆:“家里……卧室……梳妆台……最下面一层抽屉……有个暗格……贴着抽屉底板……”
顾知意点点头,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苏婉,你的冤屈,我们已知晓。我们会将你的尸骨找到,让你入土为安,也会将证据交给警方,让害你之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你……可愿放下这滔天怨恨,得解脱,入轮回?”
虚影颤抖着,良久,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气之中,似乎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芒,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真……的……可以吗?”她问。
“可以。”顾知意肯定地说。
虚影不再说话,只是缓缓地、对着我们,弯下了腰,仿佛深深一揖。随后,她的身影变得更加透明,一点点消散,最终化作一缕青烟,被吸回了陶土罐中。罐子上的符纸自动落下,重新将罐口封好,但那股怨气,却似乎平和了许多。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有酥油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事不宜迟,”顾知意收起罐子,站起身,“苏婉说她坠崖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在后山一条荒废的陡峭步道尽头。我们连夜去找。”
我们带齐装备和照明,在小叶惊恐又好奇的目光中(他坚持要跟,但被我们严词拒绝留在旅馆休息),再次趁着夜色进山。按照苏婉残存记忆的指引,我们艰难地跋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一处极其隐蔽、藤蔓缠绕的深涧底部,发现了一具早已白骨化的尸骸。衣物已经破烂不堪,但依稀能辨认出样式,旁边还有一个摔变形的女士背包,里面有一些腐烂的个人物品。
我们小心地收集好尸骨和证物,用准备好的布包裹好。回到镇上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我们直接去了当地派出所报案。
值班的民警一开始看到我们用布包着人骨来报案,还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女鬼托梦、日记暗格,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这怕不是一群神经病”的意味。但当顾知意平静地展示了一些常人无法解释的手段(比如让封魂罐在警察面前微微震动),并准确地报出了周明辉的姓名、身份证号(从苏婉残魂中感知到的碎片信息)以及可能藏匿日记的地点后,警察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立刻联系了周明辉户籍所在地的警方,请求协查。同时,派出人手,按照我们提供的线索,再次前往尸骨发现地点进行详细勘察。
“奇怪,”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勘察回来后,摸着下巴道,“根据尸骨情况和残留衣物,死亡时间确实和两个月前周明辉报案妻子苏婉登山失踪的时间吻合。但是……当时周明辉指认的失踪地点,是在山北面的‘鹰愁涧’,和我们发现尸骨的南面‘老鸦沟’,直线距离超过五公里,中间隔着主峰,根本不是一个方向。”
另一个年轻警察补充:“而且尸骨有被中型野兽拖拽和啃食的痕迹,但初始坠落撞击点附近的痕迹却非常模糊,像是被刻意清理过,却又没清理干净。从老鸦沟的地势看,从上面失足掉下来的可能性,比鹰愁涧那边要小得多……”
疑点重重。显然,周明辉当初指认的失踪地点是假的,他试图误导警方搜索方向。只是他没料到,妻子的亡魂不散,尸体也被野兽意外移动,最终阴差阳错,在我们介入下重见天日。
与此同时,周明辉老家的警方传来消息:他们突击检查了周明辉的家(此人正在家中,似乎因为公司倒闭和保险理赔失败而焦头烂额),并在其卧室梳妆台抽屉的暗格里,果然找到了苏婉的日记本!日记内容,与我们所述的完全吻合,详细记录了她对丈夫异常举动的疑虑和不安,是证明周明辉杀人动机的关键证据!
铁证如山,周明辉当场被逮捕。消息传回南云这边,接待我们的警察看我们的眼神彻底变了,惊讶、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们按规定给我们做了详细笔录,虽然整件事离奇得像是小说,但证据链实实在在,他们也只好如实记录。
周明辉最终也没有获得保险赔偿,理由是掉下山后找不到尸体,并不能获得赔偿。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要遭受牢狱之灾。
忙完这一切,又是傍晚。我们回到旅馆,身心俱疲,但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落地。
小叶做东,请我们在镇上最好的馆子大吃了一顿,算是压惊,也是饯行。饭桌上,他听我们讲了完整经过(当然,略去了一些过于玄乎的细节),唏嘘不已,连连感叹人心比鬼可怕多了。
“东西都收拾好了,那些不方便带的设备,我都联系好了快递,明天就发走,地址按你们给的。”小叶拍着胸脯保证。
“这次多亏你了,叶子。”毕哥跟他碰了一杯。
顾知意看着小叶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和虚浮的气息,放下筷子,认真道:“叶子,此次你被阴气侵体,虽已无大碍,但阳气亏损,体质偏虚。回去后,切记多晒太阳,尤其是正午时分。平日也要多外出走动,锻炼身体,固本培元。总宅在家中,阳气不旺,容易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于健康也无益。”
小叶一听,脸更白了,连忙点头如捣蒜:“顾大师放心!我明天就开始!不,今晚回去就做俯卧撑!我以后天天跑步,减肥健身!保证把阳气练得旺旺的!”
他那副如临大敌、恨不得立刻出门跑个十公里的模样,把我们都逗乐了,饭桌上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充满了笑声。
第二天,我们婉拒了小叶开车送我们去机场的好意,轻装简行,只背着随身的背包,踏上了返程的路。阳光很好,照在山间小镇上,驱散了连日的阴霾。临山旅店依旧静静矗立在半山腰,但那股萦绕不去的阴森感,似乎已经随着几个灵魂的解脱而消散了。
飞机冲上云霄,看着窗外逐渐缩小的南云市,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旅店窗外的鬼手、背上趴着的女人、淋浴间的轮廓、红衣小女孩的笑声、苏婉绝望的坠落……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鬼蜮莫测,人心难量。但总有些事,需要有人去做,有些冤屈,需要有人来平。
而这,或许就是我们一路前行,所见、所闻、所为之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