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琏的暗中调查,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并未立刻激起巨大的浪花,但水面下的涟漪,却开始悄然扩散。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李若琏再次秘密入宫觐见。这次,他的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怒。
“皇上,”他跪在御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臣奉命查探京师几家大皇商,尤其是涉及辽东、宣大军需的……初步所获,触目惊心!”
崇祯端坐在御案后,烛光在他年轻的脸上跳跃,映出一片沉静:“讲。”
“臣查到,以范永斗、王登库等为首的山西商人,长期与辽东、宣大等地将官,乃至……乃至朝中某些要员勾结。”李若琏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写满密麻小字的桑皮纸,双手呈上,“他们以次充好,将霉烂的粮食、劣质的布匹、甚至掺沙的军械运往边镇,却以高出市价数倍乃至十数倍的价格结算,虚报冒领,中饱私囊!而边镇守将,或因收了贿赂,或因被其拿住把柄,竟与之沆瀣一气,共同欺瞒朝廷!”
王承恩上前接过那份密报,呈给崇祯。崇祯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比李若琏口述的更为详尽,列出了几次具体的交易时间、物资种类、虚报价格,甚至提到了几个参与其中的中低级军官和兵部职方司官员的名字。虽然还未直接指向魏忠贤的核心圈子,但蛛丝马迹,已然令人心惊。
“据臣估算,仅去岁至今,通过这几条线流失的国帑,恐不下百万两之巨!”李若琏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
百万两!崇祯捏着密报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大明如今岁入才多少?这些蛀虫,竟然如此猖獗!他仿佛能看到,在山海关外冰天雪地里,那些缺衣少食的士兵,握着粗劣不堪的武器,面对凶悍的后金铁骑,而他们的身后,是一群正在疯狂吸血的蠹虫!
怒火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范永斗、王登库……这些名字他记得,历史上,就是他们在明亡后成了着名的“八大皇商”,继续为清朝服务。没想到,此刻他们就已经如此肆无忌惮!
“这些商人,背后站着谁?”崇祯的声音冷得像冰。
李若琏头垂得更低:“臣……臣还在查。但其中几家,与司礼监几位秉笔太监的侄子、外甥,过往甚密。而且,宫中采办的一些用度,也常经他们之手……”
司礼监!果然绕不开这里!
崇祯闭上了眼睛,强行压下将那密报撕碎的冲动。魏忠贤!这个老阉奴,他的党羽不仅把持朝政,连这军国命脉也敢如此荼毒!
“继续查!”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不要打草惊蛇,给朕把他们的关系网,资金流向,所有证据,都钉死了!尤其是他们与宫中、与朝中大佬的往来,一笔笔,都要给朕查清楚!”
“臣明白!”李若琏感受到天子话语中那冰冷的杀意,心头一凛,连忙应下。
“此事干系重大,你所用人手,务必可靠。若有需要,可凭此令牌,调动锦衣卫南镇抚司秘档房的部分资源。”崇祯从腰间解下一块不起眼的乌木令牌,递给王承恩,由王承恩转交李若琏。南镇抚司相对独立,负责锦衣卫内部法纪,或许还能找到一些未被完全渗透的角落。
李若琏双手接过令牌,只觉得重若千钧。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踏上了天子的这条船,再无回头路。
……
李若琏的调查在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而朝堂之上,那份被崇祯轻轻放过的杨维垣弹章,却开始发酵。
几天后,一份新的奏疏被送到了崇祯的御案上。这次上疏的,是江西道御史张三谟。奏疏的内容,不再是隔靴搔痒,而是直接、猛烈地攻击杨维垣本人,指责他“首鼠两端,先附阉党,今见风向微变,便妄揣圣意,投机攻讦,实乃无耻小人”,并要求皇帝严惩杨维垣,以正视听。
崇祯看着这份奏疏,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反击开始了。而且,来得如此迅速,如此直接。这张三谟,显然是魏忠贤抛出来的一条恶犬,目的就是要咬死杨维垣这个敢于最先冒头的试探者,杀鸡儆猴,警告所有可能摇摆的官员。
朝会上,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起来。
张三谟率先出班,慷慨激昂地陈述杨维垣的“罪状”,唾沫横飞。而杨维垣自然不甘示弱,出列反驳,两人在丹陛之下争得面红耳赤。更多的官员则保持着沉默,目光在龙椅上的年轻皇帝和站在勋贵班列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魏忠贤之间逡巡。
大家都在看,看皇帝会如何处置。
崇祯高踞御座,面无表情地听着下面的争吵。他知道,此刻所有人的焦点都在杨维垣和张三谟身上,但他关注的,却是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哪些人眼神闪烁,哪些人面露愤慨却又不敢言,哪些人纯粹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直到两人吵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嘈杂:“朝堂之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争吵声戛然而止。杨维垣和张三谟都悻悻地住了口,退回班列。
“杨维垣所奏,朕已看过。张三谟所劾,朕也知晓。”崇祯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言官风闻奏事,本是职分。然是否属实,自有公论。此事,交由都察院核查议处。”
他将皮球轻飘飘地踢给了都察院。而此时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乃是阉党骨干崔呈秀!
这个决定,让许多暗中期待皇帝能借机发作,打压阉党气焰的官员大失所望,也让魏忠贤一党暗自松了口气。看来,皇帝还是忌惮的,还是不敢轻易触动他们的根本。
崔呈秀立刻出列,躬身领旨:“臣遵旨,定当秉公核查。”
朝会在一片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汹涌的气氛中结束。
退朝后,崇祯回到乾清宫,脸上那层平静的面具终于卸下,露出了深深的疲惫和冷厉。他刚才的处置,是示弱,是妥协,但也是无奈。在没有掌握足够的力量之前,贸然掀桌子,只会让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皇爷,您……”王承恩看着崇祯阴沉的脸色,担忧地递上一杯温茶。
崇祯接过,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王大伴,枯柳庄那边,怎么样了?”他更关心这个。
“回皇爷,庄里传来消息,红薯苗长势尚好,已按法子扦插了下去。赵老倌说,只要后面雨水跟得上,应该……应该能成。”王承恩连忙回道,“只是庄里存粮确实不多了,奴婢已按您的吩咐,悄悄从其他皇庄调拨了一些陈粮过去,混着野菜,勉强能支撑到秋收。”
“秋收……”崇祯喃喃道,目光投向窗外。天空依旧湛蓝,却透着一股干燥的意味。小冰河期的气候,雨水还能指望得上吗?
他放下茶杯,走到巨大的大明舆图前,手指从陕西的黄土高原,滑过河南、山东,最后落在京畿之地。到处都是干裂的符号,仿佛能听到饥民绝望的哀嚎。
李若琏的调查,朝堂上的争斗,枯柳庄的希望……所有线索在他脑海中交织。他知道,自己必须加快速度了。魏忠贤的耐心是有限的,而老天爷,更不会给他太多时间。
他必须在那最终的风暴来临之前,握住更多的筹码。
“传旨,”他忽然转身,对王承恩道,“命翰林院,遴选一批年轻有为、精通实务的庶吉士,朕要亲自考校他们农桑、水利、算学之道。”
王承恩愣了一下,遴选庶吉士考校这些?这又是哪一出?但他不敢多问,只能应下:“是,奴婢这就去传旨。”
崇祯的目光重新回到舆图上,眼神深邃。
他不能只依靠李若琏,也不能只指望一个枯柳庄。他需要培养自己的人,需要从这庞大帝国的根基——那些还未被完全污染的年轻士子中,寻找新的力量,播撒新的种子。
暗流愈发汹涌,杀机四伏。但他这个坐在龙椅上的猎人,也正在小心翼翼地,张开自己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