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下叩击声像直接敲在我的心脏上。
陆宇成第一个动作。他无声地攀上老槐树虬结的枝干,身形在夜色里敏捷得像只山猫,眨眼就到了窗台下沿。他用手电筒蒙着布,朝窗内打了三短一长的暗号。
窗户从里面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辰安的小脸出现在缝隙后,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他已经背好了那个用胶布缠着带子的旧书包,脖子上银锁的链子闪闪发亮。
陆宇成伸出手:“来,跳过来,我接住你。”
辰安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房间内部,毫不犹豫地爬上窗台。他个子小,动作却异常干脆,双手扒住窗框,身体往外一探——
一双大手稳稳接住了他。
陆宇成抱着孩子,从树上几步滑下,落地时几乎没发出声音。辰安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小身子有些发抖,但没出声。
我立刻上前,张开手臂。辰安看到我,眼神闪烁了一下,顺从地换到我怀里。他的身体很轻,骨头硌着我的手臂,身上有股淡淡的草药味和旧棉絮的气息。我抱紧他,喉咙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亲了亲他冰凉的额头。
顾宇兰站在几步外,死死盯着孩子,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却不敢靠近。
“快走。”秦峥低声道,他正盯着平板上的监控画面,“李婶那边牌局刚散,她在往回走。而且……”他眉头紧锁,“镇口方向十分钟前进来两辆外地牌照的越野车,正在沿主街缓慢移动,像是在找什么。”
周明远的人?这么快?
我们迅速退入房屋后方的阴影,沿着白天就勘察好的小路往后山方向撤离。辰安趴在我肩上,忽然小声说:“往右,那条近,但路陡。”
陆宇成看向我,我点头。辰安熟悉这里。
小路果然崎岖,几乎被杂草淹没。月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脚下湿滑的苔藓和碎石让行进异常艰难。我抱着辰安,呼吸很快变得粗重。顾宇兰想接过孩子,辰安却把头埋在我颈窝,不肯换手。
身后远处,突然传来李婶尖利的叫骂和摔东西的声响——她发现辰安不见了。紧接着,镇子方向亮起了几束强光手电的光柱,犬吠声凌乱响起。
“他们发现得比预想快。”秦峥脸色难看,“越野车上的人和李婶几乎同时动作,不像是巧合。”
“有人一直盯着。”陆宇成冷声道,他接过辰安,“知欣,你保存体力。辰安,抱紧我。”
我们加快了速度。辰安伏在陆宇成背上,一只手牢牢抓着他的衣服,另一只手指着方向:“前面有岔路,走左边下坡,坡底有条干涸的水沟,沿着沟走能绕开镇子后面那片亮灯的地方。”
八岁的孩子,对逃生路线的熟悉程度令人心惊。他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是不是都在观察、在计划着离开?
刚下到坡底,钻进那条布满乱石的干沟,上方小路上就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男人的吆喝。
“……分头找!小孩腿短,跑不远!”
“……李寡妇说往山后跑了!”
手电光柱在我们头顶的坡沿扫过,碎石被踢落,簌簌滚进沟里。我们屏息贴在沟壁阴影里。辰安紧紧捂着嘴,眼睛睁得很大,但意外地没有惊慌失措。
脚步声渐远。秦峥松了口气,刚想动,辰安却突然拽了拽陆宇成的衣服,用气声急道:“不能停!他们在前面坡口肯定留了人堵!这条沟往前半里,右边石壁有缝,能钻进去,通到老林场后面。”
陆宇成毫不犹豫:“带路。”
果然,往前走了不到五百米,干沟前方出口处隐约能看到两个人影晃动的轮廓,还有香烟的红点在黑暗里明灭。我们悄无声息地滑向右侧沟壁。辰安说的“缝”其实是一条极其隐蔽的岩层裂缝,被藤蔓遮掩,只容一人侧身挤过。
顾宇兰打头,我紧随其后,陆宇成背着辰安,秦峥断后。裂缝内潮湿阴冷,石壁蹭得衣服沙沙作响。走了约莫二三十米,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废弃的林场空地,几栋破败的木屋在月光下如同鬼影。
“从这里穿过去,后面就是进深山的老路。”辰安低声说,“但那条路晚上不好走,有野猪和……”
他话音未落,林场另一头骤然亮起刺目的车灯!
引擎轰鸣声撕裂了夜晚的寂静。两辆越野车竟从完全相反的方向,堵住了林场的另一端出口。车门砰砰打开,七八个穿着深色作战服、手持强光手电和短棍的男人跳下车,呈扇形包抄过来。
“果然有后手。”陆宇成把我往身后一拉,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秦峥!”
秦峥已经蹲下身,快速操作着平板。“干扰器启动,这片区域通讯和民用监控会暂时失灵。但对方有备而来,恐怕不止这些人。”
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刀疤的壮汉,他用手电光直直照向我们,最后定格在陆宇成背上的辰安身上,咧嘴笑了:“小兔崽子还挺能跑。乖乖跟我们走,省得吃苦头。”
顾宇兰一步挡在最前面,声音嘶哑:“你们是谁的人?周明远?”
刀疤男嗤笑:“顾少?没想到您也在这儿。可惜了,今天老板要的是那孩子,您要是识相让开,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休想。”顾宇兰从后腰抽出一根甩棍——那是他离开招待所时顺手带的。月光下,他眼眶赤红,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陆宇成迅速将辰安塞到我怀里,低喝:“知欣,带辰安躲到左边那间木屋后面!秦峥,掩护!”
刀疤男一挥手:“上!注意别伤到孩子!”
四个男人率先扑了上来。顾宇兰迎上第一个,甩棍狠狠砸在对方格挡的小臂上,发出闷响。陆宇成侧身躲过另一人的直拳,肘击其肋下,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练过的。秦峥没有近身格斗,而是不断移动位置,用强光手电忽闪对方眼睛,制造干扰。
但对方人多,且训练有素。很快,顾宇兰肩膀挨了一棍,闷哼一声踉跄后退。陆宇成也被两人缠住。另外两人绕过战团,径直朝我和辰安藏身的木屋冲来。
“妈妈!”辰安惊叫。
我将辰安死死护在身后,抓起地上一根腐朽的木椽。冲在最前面的男人不屑地伸手来夺,我猛地将木椽尖端朝他眼睛戳去!他偏头躲开,动作慢了半拍,我一脚踹在他膝弯,他猝不及防单膝跪地。
另一个男人已到近前,大手直接抓向辰安。辰安突然低头,从他手臂下钻过,飞快地从书包侧袋抓出什么,反手朝那人脸上狠狠一扬!
“啊——!”一声惨嚎。那人捂着脸踉跄倒退,指缝间迅速红肿起泡。
是石灰?不,辰安手里攥着个小布包,此刻粉尘弥漫,带着刺鼻的辛辣气味。
“是七叶莲晒干磨的粉,混了辣蓼草!”辰安急促地说,“碰到眼睛会剧痛!”
就在这时,林场边缘的树林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奇异哨音。
刀疤男脸色骤变,猛地抬头看向哨音方向,竟露出几分忌惮。“妈的……怎么把那东西引来了!”他咬牙,当机立断,“撤!先退出去!”
围攻我们的几人虽然不明所以,但显然听令,迅速后撤,搀起受伤的同伴,跳上越野车。引擎咆哮,车灯乱晃,两辆车竟仓皇地倒车,冲进来时的土路,消失在黑暗中。
来得突然,撤得更诡异。
我们喘息未定,警惕地看向哨音传来的树林方向。那里黑黢黢一片,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仿佛刚才的哨音只是幻觉。
“他们怕那哨声。”秦峥盯着平板,上面热成像显示树林深处有几个模糊的红点正在快速移动,但形态……不像人。“有东西在靠近。速度很快。”
辰安忽然拽我的衣角,声音发颤:“是‘山魈’……刘爷爷说过,老林场这边晚上不能来,有‘山魈’……它们怕火,但更怕那种铁哨子声,刚才的哨声是在驱赶它们……”
仿佛印证他的话,树林深处传来几声似哭似笑的诡异嗥叫,由远及近。
陆宇成当机立断:“点火!把前面那堆废木料点着!我们往深山老路撤!”
顾宇兰忍痛捡起地上的枯枝,用打火机点燃,扔进木屋旁堆积的破木板废料堆。火焰腾起,暂时照亮了周围。
嗥叫声在火光外围停下,但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东西在逡巡。
“走!”陆宇成背起辰安,我搀扶着肩膀受伤的顾宇兰,秦峥持着手电和防卫喷雾断后,我们朝着辰安指的那条进山老路,一头扎进更浓稠的黑暗里。
身后是跳跃的火光,前方是未知的深山,而两侧的密林中,不知名的危险正在低哮。
越野车里,刀疤男对着通讯器气急败坏:“……失手了!那小子用了阴招,而且‘山魈’群被惊动……是,我知道老板放那东西出来是为了制造混乱逼他们进山,可现在我们也进不去了!……明白,我们在山口守死,他们带着孩子,在山里躲不了多久!”
他挂断通讯,狠狠捶了下方向盘。
深山老路崎岖难行,我们不敢开手电,只能借着惨淡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辰安趴在陆宇成背上,忽然轻声说:“我知道一个地方……刘爷爷采药时躲雨的山洞。就在前面瀑布上面。”
我看向他指的方向,只听见隐约的水声轰鸣。
“就去那里。”陆宇成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至少,要撑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