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画面里,那扇木门在天刚蒙蒙亮时打开了。
李婶先探出头,左右张望,像只警惕的土拨鼠。确定巷子空无一人后,她才把辰安轻轻推出来,往他书包里塞了个冷馒头,低声快速交代着什么。辰安低着头听,手一直攥着胸前的衣料——那是平安锁的位置。
他转身往学校方向走,背影在晨雾里单薄得像片叶子。
陆宇成按住我的肩膀。“今天让我去。你和顾宇兰先别露面。”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顾宇兰想说什么,被陆宇成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有种清晰的警告:你的急切会吓跑他。
晨雾湿冷,能见度很低。陆宇成选了条岔路,绕到辰安上学必经的一段山路前方。他没有隐藏,就站在路旁一棵老松树下,手里拿着本厚厚的、彩页的植物图谱——那是昨晚秦峥连夜从县城书店找来的。
辰安走近时,脚步明显放缓。他看到了陆宇成,小脸上立刻浮起戒备,身体微微侧转,准备随时钻进旁边的灌木丛。
“早。”陆宇成先开口,声音不高,带着晨间自然的沙哑。他没朝辰安走,只是举起手里的书示意了一下,“我在找这个——七叶莲。书上说这片山区可能有,但我不太认得清。你常在山里走,能帮我看看吗?”
他的理由太寻常,甚至有些笨拙,反而消解了刻意的痕迹。辰安停住了,目光在陆宇成脸上和那本翻开的花哨图谱间游移。他没有说“不认得”,也没有走开。
陆宇成趁势翻开图谱某一页,指着图片:“就是这个。据说叶子七片轮生,开小白花。我看了半天,觉得路边好多草都长得像。”
辰安犹豫了几秒,脚尖蹭了蹭地面的碎石,终于慢慢挪过来两步,够着头看了一眼图谱。他的眉头极轻微地皱了一下,很快松开,声音低低的:“你拿反了。而且……这不是山里的七叶莲,这是园艺种的,山里不长这样。”
陆宇成立刻把书转正,神色自然地带了点歉意:“是吗?我果然认错了。那……山里的七叶莲,长什么样?”
辰安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判断这个问题是否安全。片刻,他蹲下身,随手在路边拨开几丛枯草,指着一株贴着地皮、叶子蔫黄的矮小植物:“这个才是。冬天快死了,不好认。要夏天来,叶子是绿的,有七片,花很小,长在叶子中间。”
他的描述清晰简练。陆宇成也蹲下来,认真地看着那株不起眼的小草,点点头:“原来是这样。谢谢你。”他从随身的帆布袋里,拿出一个保温杯和一个小纸包,“喝点热水?我自己带的,干净的。还有这个,”他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造型精巧、印着动物图案的米糕,“自己做的,没放太多糖。算是我请教你的谢礼。”
他没递过去,只是放在两人中间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辰安的视线在米糕上停留了两秒。那动物图案是熊猫,憨态可掬。他抿了抿嘴唇,没动,却也没立刻起身离开。
陆宇成也不催促,自己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目光投向远处雾气缭绕的山峦,像是闲聊般开口:“这山里的草药,你是不是认识很多?昨天看你……好像懂一些。”
辰安身体瞬间绷紧,黑眼睛锐利地看向陆宇成。
“我没别的意思。”陆宇成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坦荡,“我母亲以前身体不好,也信一些老方子。我记得她总说,懂草药的人心细,有耐心,是好事。”
紧绷的气氛,因这句平淡的话,微妙地松动了一丝。辰安低下头,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跟后山刘爷爷学的。他采药,我有时帮他晒。”
“刘爷爷?”陆宇成记下了这个名字,语气依然随意,“那很好啊,算是门手艺。比只认书本强。”
晨雾渐渐散去,山路上开始有其他赶早的村民经过。辰安看了看天色,终于站起身。离开前,他的目光再次掠过石头上那包米糕。
陆宇成仿佛没看见,也站起来,拍拍裤腿上的灰。“快去上学吧,别迟到了。”
辰安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住。他没回头,声音很轻,几乎被山风吹散:“……那个熊猫的,是绿豆馅。”
说完,他加快脚步,消失在前面的拐角。
陆宇成站在原地,看着石头上的米糕——熊猫图案的那块,不见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然课,老师带着孩子们去后山认植物。陆宇成“恰好”也在那片区域,背着个画板,像是在写生。他看到辰安被几个男孩有意无意地挤在队伍边缘,其中一个正是昨天想抢锁的高个男孩。
老师正讲解一棵老杉树,没人注意角落。高个男孩忽然伸脚,想绊辰安。辰安早有察觉,灵活地避开,但背上的旧书包带子“刺啦”一声被旁边灌木枝勾断,书本散了一地。
男孩们发出低低的嗤笑。
辰安蹲下去捡,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陆宇成放下画板走了过去,什么都没说,只是蹲下身,帮他把散落的书本一本本捡起,拍掉尘土,捋平卷起的页角。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甚至拿起那本破烂的算术本时,还轻声说了句:“这题解得巧,用了简便方法。”
辰安捡书的动作顿住了,抬眼看他。
陆宇成把整理好的书本递过去,又变魔术般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卷宽边的医用胶布。“先用这个缠一下书包带,能坚持到回家。回头我给你找个结实点的带子换上。”
他没有斥责那些男孩,也没有对辰安表示过分的同情,只是提供了最实际、最不令人尴尬的帮助。辰安接过胶布,小声说了句“谢谢”,手指在粗糙的胶布边缘摩挲了两下。
自然课结束,队伍下山。陆宇成收拾画板时,“不小心”将一盒彩色铅笔掉在草丛里。辰安走在最后,看见了一—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捡起铅笔盒,追上来还给陆宇成。
“给你。”他喘着气,额头有细汗。
“多亏你看见。”陆宇成接过,很自然地从盒子里抽出两支颜色最鲜艳的笔——一支橘红,一支翠绿,“这个送你。画草药图谱的时候,标颜色用得上。”
这次,辰安没有立刻拒绝。他看着那两支崭新的、笔杆光滑的彩铅,眼睛里有孩子天性中对美好物件的一丝喜爱,但更多的是挣扎。
“我不能……”
“不是白送。”陆宇成微笑,“算定金。下次我要是再认错草药,你得教我。我很可能需要长期请教,山里植物太多了。”
这个理由,给了辰安一个接受的台阶。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接过彩铅,握在手心,点了点头。
回镇子的路上,他们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快到岔路口时,辰安忽然停下,转过身。他看着陆宇成,嘴唇动了动,似乎鼓足了很大勇气。
“陆……叔叔。”他用了这个称呼,生涩但清晰,“你们……真的是来找我的吗?不是因为别的?”
山风拂过他额前柔软的碎发。那双眼睛里的戒备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底下深藏的、属于八岁孩子的惶惑和期待。
陆宇成停下脚步,没有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他蹲下来,视线与辰安齐平。
“是。我们千辛万苦找到这里,只是为了你,辰安。”他顿了顿,声音更缓,却字字清晰,“你的妈妈,这些年没有一天停止想你。她腰上,有一道很深的旧伤疤,是生你的时候留下的。她总说,那是你最勇敢时,留给她的印记。”
辰安的眼睛蓦然睁大,握着彩铅的手收紧,指节泛白。
“你爸爸……”陆宇成斟酌了一下用词,“他犯过很大的错,错到不配求你原谅。但他后悔了,后悔得快要死掉。他来找你,不是想立刻当你的爸爸,他只是想……看看你还活着,想有机会,用他剩下的一切来弥补。”
辰安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而我,”陆宇成的声音柔和下来,“我是来帮你妈妈的。也是来……看看你。看看那个她拼了命也要找到的孩子,是什么模样。”他伸手,极轻地、像对待易碎品般,拂去辰安肩膀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小片枯叶,“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们的全部目的。没有欺骗,没有买卖,只有找你回家。”
长久的沉默。山路上只有风声。
辰安再抬起头时,眼圈红了,但眼泪倔强地没有掉下来。他吸了吸鼻子,忽然问:“那个平安锁里的……芯片,还能用吗?”
陆宇成目光一闪:“秦峥叔叔说,信号很弱,但应该还能激活一次精确定位。”
辰安从衣领里拉出那枚银锁,握在手心,看了很久。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李婶……她晚上会出去打牌,很晚回来。”他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我的窗户,从外面可以拨开插销。后墙有棵老槐树,树枝挨着窗台。”
他说完,像是不敢再看陆宇成的反应,把银锁塞回衣服里,转身就跑,很快消失在通往砖房的小巷尽头。
陆宇成站在原地,掌心微微出汗。他看着孩子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有欣慰,有心痛,也有骤然涌起的、对今晚的紧绷预感。
辰安给出了信任的钥匙,同时也揭示了他所处的环境有多么令人不安。一个八岁的孩子,需要记住看守者的作息,需要观察逃生路线,需要在这种高度戒备下,独自判断该向谁冒险伸出手。
夜色再次降临。我听完陆宇成的复述,心脏揪成一团。秦峥已经调取了砖房后墙的监控角度,那棵老槐树的枝丫,在夜视镜头里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晚上九点,李婶房间的灯熄了。几分钟后,她裹着厚棉袄,鬼鬼祟祟地出了门,走向镇子另一头灯火通明的小茶馆。
我们蛰伏在黑暗里,屏住呼吸。
二楼那扇小窗的窗帘,动了一下。一只小手,在玻璃内侧,轻轻叩了三下。
那是约定好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