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庄园比王元宝描述的还要气派。
朱漆大门上挂着两盏白灯笼,随风轻轻晃动,灯笼上的“奠”字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
门两侧站着的家丁都穿着素色衣裳,腰间系着白麻,脸上带着刻意做出的哀戚,见福伯领着一行人过来,纷纷低下头,声音压得极低,说道:
“福伯。”
王元宝的马在门前停住,他望着那两盏白灯笼,手指紧紧拽着缰绳。
一路上来回盘旋的侥幸,在看到这景象的瞬间,碎得彻底。
“少爷,进去吧。”
福伯的声音传来,他上前一步,亲自为王元宝牵住马缰。
王元宝没动,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哑着嗓子问:
“我爹……,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夜里。”
门口下人回答道:
“走的时候很安详,就是一直喊着您的名字……”
后面的话,王元宝没听清。
他翻身下马,脚步有些踉跄,差点被门坎绊倒。
李若尘伸手扶了他一把,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进去吧。”
李若尘轻声道。
苏清寒和楚幺幺也跟着下马,四人跟在福伯身后,走进了这座占地百亩的庄园。
院子里铺着青石板,两侧种着修剪整齐的冬青,只是此刻没了往日的生机,叶片上积着层薄露。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的味道,混合着江南特有的潮湿水汽,压得人胸口发闷。
正厅的门敞开着,里面设了灵堂。
一口黑檀木棺材停在正中,棺材前点着长明灯,灯芯跳跃着,映得墙上“奠”字的影子忽明忽暗。
几个穿着孝服的女眷跪在蒲团上,低低地啜泣着,声音像蚊子哼,却密密麻麻地钻进耳朵里。
王元宝刚走到厅门口,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妇人突然抬起头。
她约莫四十多岁,容貌秀丽,只是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看到王元宝的瞬间,她浑身一颤,手里的佛珠“啪嗒”掉在地上。
“宝……,宝儿?”
妇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跪得太久,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被身边的丫鬟扶住。
“娘。”
王元宝快步冲过去,扶住妇人的胳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说道:
“娘,我回来了……”
“宝儿,我的宝儿啊~~~”
王夫人一把抱住他,哭得撕心裂肺,说道:
“你怎么才回来啊,你爹他…… 你爹他等不到你了啊~~~”
“宝儿?”
楚幺幺没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往四周看了看,幸好厅里的人都沉浸在悲伤里,没人注意到她。
她凑到苏清寒身边,小声道:
“宝儿?王元宝的小名叫宝儿?也太……,太可爱了吧?”
苏清寒的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她轻轻碰了碰楚幺幺的胳膊,示意她别胡闹。
李若尘则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显然也在憋笑,只是比楚幺幺能忍。
王元宝此刻满心悲痛,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异样。
他抱着母亲,眼泪止不住的留下来,说道:
“娘,对不起,我不该跑的……,我该早点回来的……”
“不怪你,不怪你……”
王夫人抚摸着他的头,哭得几乎喘不过气,说道:
“是你爹命苦……,他前阵子还说,等你回来,要亲手教你经营店铺,说你是王家唯一的根……”
两人相拥而泣,灵堂里的啜泣声也跟着大了几分。
福伯站在一旁,眼圈通红,悄悄抹了把脸。
李若尘三人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李若尘对着福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出去等候,福伯点了点头。
三人退出正厅,站在院子里的回廊下,才终于松了口气。
“宝儿……”
楚幺幺捂着嘴,笑得肩膀直抖,说道:
“原来王元宝还有这么个小名,怪不得他从来不提,也太丢人了吧……”
“别笑了。”
李若尘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
“现在是什么场合,注意点。”
话虽如此,他的语气还是忍不住变了调。
苏清寒靠在廊柱上,看着灵堂的方向,若有所思,说道:
“王夫人的悲伤看起来是真的,但……”
“但什么?”
李若尘问。
“没什么。”
苏清寒摇摇头,继续说道:
“可能是我想多了。”
她总觉得,王夫人的哭声虽然响亮,却少了点发自肺腑的绝望,更像是……,一种表演。
三人在回廊下站了约莫一个时辰,灵堂里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福伯走出来,对他们说:
“夫人请三位进去坐。”
走进正厅时,王元宝正扶着母亲坐在椅子上,王夫人手里拿着块手帕,还在不停地擦眼泪。
看到李若尘三人,她勉强挤出个笑容,说道:
“多谢三位侠士送我们家宝儿回来,大恩大德,王家没齿难忘。”
“夫人客气了,我们是元宝的朋友,理应帮忙。”
李若尘拱手道。
王夫人点点头,拉着王元宝的手,叹了口气,说道:
“宝儿啊,你爹走得急,好多事都没交代,他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王元宝红着眼圈,说道:
“娘,您说,我都听。”
“你爹说,你老大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
王夫人的语气突然变得郑重,说道:
“他早就给你定下了亲事,是城西一个老板的女儿,如眉姑娘,那姑娘知书达理,一手苏绣做得极好,配你正好。”
王元宝愣住了,说道:
“亲事?娘,我不娶,那个张老板的女儿……”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
王夫人打断他,脸色沉了下来,继续说道:
“如眉姑娘哪里不好?你爹为了这门亲事,前阵子还特意去人家拜访了三次,临死前还拿着你们的庚帖,说一定要看着你成亲,他才能瞑目。”
王元宝急了,说道:
“可我……”
“没什么可是的。”
王夫人的态度异常坚决,说道:
“你爹的遗愿,你难道敢违逆?”
她看向福伯,吩咐道:
“福伯,把庚帖拿来。”
福伯从怀里掏出个红色的帖子,递给王元宝。
帖子上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打开一看,左边写着王元宝的生辰八字,右边则是“柳如眉”三个字,字迹娟秀,显然是女子所书。
“柳如眉?”
王元宝愣住了,问道:
“不是姓张吗?”
“你爹后来觉得张家的姑娘性子太烈,配不上你,就改了主意。”
王夫人解释道,语气不容置疑。
“柳家是江南的书香门第,如眉姑娘是柳老爷的独女,才貌双全,比张家的姑娘好多了。”
王元宝拿着庚帖,手都在抖。
他看看母亲坚定的眼神,又看看父亲的灵位,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想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可这是父亲的遗愿……
李若尘和苏清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哪有父亲刚去世,母亲就急着逼儿子成亲的道理?
而且这亲事还改来改去,未免太奇怪了。
楚幺幺凑到李若尘身边,小声说:
“我觉得不对劲,刚才我看到王夫人的丫鬟偷偷往茶里加东西,好像是……,安神的药粉。”
李若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宝儿,你就答应了你爹吧。”
王夫人拉着他的手,眼泪又掉了下来,继续说道:
“你爹在天上看着呢,你要是不成亲,他都闭不上眼啊。”
周围的女眷也跟着劝道:
“是啊,少爷,就听夫人的吧。”
“柳姑娘真的是个好姑娘,配得上你。”
“这也是老爷的心意啊……”
王元宝被说得心烦意乱,他看着父亲的灵位,又看看母亲哭红的眼睛,最终咬了咬牙,说道:
“好,我答应。”
王夫人的眼睛瞬间亮了,眼泪也停了,她连忙说:
“太好了,福伯,赶紧去告诉柳家,就说我们家宝儿同意了,选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
“是,夫人。”
福伯应声,转身就要走。
“等等……”
王元宝突然喊住他,说道:
“我有个条件。”
“你说,你说。”
王夫人连忙道。
“我要先见见柳如眉。”
王元宝看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要亲自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给我。”
王夫人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说道:
“应该的,应该的,等过了头七,娘就安排你们见面。”
王元宝没再说话,只是拿起那张庚帖,紧紧握在手里。
帖子的边角很锋利,硌得他手心生疼,却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父亲的去世,母亲的催促,这突如其来的亲事……,像一张铺好的网,正等着他钻进去。
李若尘看着王元宝的神情,知道他也起了疑心。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王夫人道:
“夫人,我们一路劳顿,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先安排个地方歇息?”
“哦,瞧我这记性。”
王夫人连忙道:
“福伯,快带三位侠士去客房,要最好的那几间,好好招待。”
“是。”
三人跟着福伯走出正厅,楚幺幺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王夫人对着王元宝低声说着什么,王元宝的眉头皱得很紧,脸色不太好看。
“肯定有问题。”
楚幺幺笃定地说:
“哪有刚死了爹就逼着成亲的?我看那个柳如眉,说不定是个丑八怪,或者……,是个厉害的母老虎。”
“别瞎说。”
李若尘道,心里却和她想的一样。
苏清寒的目光落在灵堂前的长明灯上,灯芯不知何时跳了一下,映得那“奠”字的影子扭曲变形,像一张诡异的笑脸。
王家的这场丧事,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而那场即将到来的婚事,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
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等着那个叫柳如眉的姑娘出现。
江南的雨,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庄园的青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诉说着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