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将金溪峒完全笼罩。除了风声和偶尔的虫鸣,整个部落似乎都已沉睡。然而,在聚落边缘陡峭的悬崖旁,三个瘦小的身影正屏住呼吸潜伏着,空气中弥漫着远超他们年龄的紧张与决绝。
水牛是这次行动的核心,也是风险最大的人。他无牵无挂,体格最健壮,自愿第一个下山探路。但要逃离部落,只能从这防守看似松懈的悬崖下去。
巡逻队刚过去,黑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崖下的江水声淹没,下一次来,大概要半个时辰后。水牛,动作要快,但要稳。
阿虎在一旁用力点头,将自己省下来的那块最硬的肉干塞进水牛的兽皮小包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水牛哥,一定要……找到活路。
水牛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阿虎冰冷的手,然后看向黑豹。两人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行动开始。水牛将粗糙的树皮绳在腰间和大腿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牢固的结,另一端由黑豹和阿虎死死拽住,绳头紧紧系在后面一块嵌入地下的巨石上。悬崖湿滑,布满了青苔和松动的石块。
水牛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下攀爬。他的动作像狩猎时的山猫,谨慎而敏捷,每踏出一步,每换一次手,都凝聚了全部精神。黑豹和阿虎趴在悬崖边,双臂肌肉紧绷,感受着绳索传来的每一次细微抖动和重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意外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刻发生。当水牛下降到约一半高度时,他脚下的一块风化石块突然松动,带着一串哗啦声响,坠入下方的黑暗中!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乎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警惕的呼喝:什么声音?!崖边有动静!
是巡逻队!他们提前返回了,或者根本就有不固定的巡逻路线!
火把的光芒开始向悬崖边移动。
崖上的黑豹和阿虎脸色瞬间煞白。悬崖壁上的水牛更是浑身一僵,紧贴在岩壁上,不敢动弹。
完了……阿虎绝望地低语。
黑豹眼中闪过一丝狼般的狠厉,他猛地看向阿虎,急声道:阿虎,你去那边弄出点声响,把他们引开!快!
阿虎瞬间明白了黑豹的意思。他没有丝毫犹豫,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跳起,故意踢翻了一块石头,制造出明显的奔跑声,朝着与悬崖边相反的方向跑去。
在那边!追!巡逻队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呼喝着朝阿虎制造声响的方向追去。
悬崖边暂时恢复了黑暗与寂静。但危机并未解除,阿虎能拖延的时间极其有限。
水牛!快!直接滑下来!黑豹朝着下方低吼,同时双臂青筋暴起,将绳索在自己腰上又绕了一圈,双脚死死蹬住地面,准备承受巨大的冲击。
悬崖壁上的水牛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他不再小心翼翼地攀爬,而是双手猛地松开岩石,双脚在悬崖壁上一蹬,身体借着绳索的牵引,急速向下滑落!
嗤啦——粗糙的树皮绳剧烈摩擦着岩石和黑豹腰间的兽皮,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火星甚至在黑暗中短暂闪现。巨大的下坠力将黑豹猛地向前拖拽了一截,他的膝盖和手肘在粗糙的地面上擦出血痕,但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闷哼,用尽全身力气向后仰,死死拉住绳索,减缓水牛下坠的速度。
终于,下方传来一声沉重的落水声!绳索瞬间一轻。
水牛成功了!他落入了悬崖下的江中。
黑豹顾不上疼痛,迅速解开腰间的绳索,将其抛入悬崖下,消除痕迹。他趴在悬崖边,紧张地望向黑暗的江面。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水牛的身影在冰冷的江水中奋力浮起,朝着对岸拼命游去。
与此同时,阿虎也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像一阵风一样绕了回来,气喘吁吁地扑到黑豹身边,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潮红和惊魂未定。
水牛……水牛他……阿虎急切地问。
他过去了!黑豹指着对岸那个刚刚爬上岸、回头朝他们这个方向用力挥了挥手的模糊身影。
两个少年趴在悬崖边,望着对岸同伴消失在通往毒瘴林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任何踪迹。
身后,部落的喧嚣声渐渐增大,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近。黑豹拉起阿虎,低声道:我们快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人迅速隐没在黑暗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水牛挣脱了身后的黑暗与追捕,却投入了另一片更为浩瀚、未知的荒野。他不敢回头,更不敢停歇,仿佛只要脚步一慢,部落的阴影就会重新将他吞噬。唯一的指引,便是脚下那条在月光下粼光闪烁的金溪。
最初的行程完全被恐惧支配。水牛像一头受惊的幼鹿,沿着溪岸茂密的灌木丛拼命奔跑。荆棘撕破了他本就破烂的衣衫,在皮肤上划开细密的血痕,但他浑然不觉。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擂鼓般的心跳,以及潺潺的溪水声。水牛不断回头张望,总觉得林影晃动处有追兵的身影。
当溪流变宽,成为难以渡过的江河,或前方出现陡峭的绝壁时,他被迫停下。求生的本能催生了智慧。他钻进林子,寻找被风雨摧折的枯木。用随身的石刀费力地砍削枝杈,然后将这截浮木推入水中。水牛紧紧抱住这唯一的依靠,深吸一口气,纵身跳入冰冷的江水中。
江水刺骨,湍急的水流裹挟着他飞速向下。水牛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控制方向,避开水中潜伏的礁石。有好几次,巨大的漩涡几乎要将他与枯木一同吞没,他全靠着一股不能死在这里的狠劲,才挣扎出来。顺流而下节省了体力,却也充满了致命的危险。嘴唇冻得发紫,四肢几乎失去知觉,唯有怀中紧抱的枯木,是他与这个世界仅存的、脆弱的连接。
当夜幕第二次降临,恐惧稍减,取而代之的是蚀骨的疲惫与饥饿。水牛找到一处野兽废弃的浅洞蜷缩进去,嚼着怀里那几块被水泡得发胀、硬如石块的肉干。山林在夜晚苏醒,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每一丝声响都让他寒毛倒竖。水牛不敢生火,只能紧紧握着黑豹给他的那包驱虫草药,靠那点苦涩的气味寻求一丝虚幻的安全感。仰望被枝叶切割的星空,黑豹和阿虎的脸庞,尤其是阿虎那濒死母亲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第三天黎明,水牛挣扎着继续上路。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环境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林木不再那么浓密遮天,偶尔能看见被开辟出的小片坡地,甚至发现了一两个被遗弃的、粗糙的捕兽夹。这些人类活动的痕迹,非但没有让他害怕,反而像灯塔一样,指引着方向。希望,如同炭火中最后一点微光,在他几乎熄灭的眼睛里重新闪烁起来。
就在他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地时,水牛爬上一个缓坡,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立在原地。
金溪在这里汇入一条更为宽阔、平缓的河流,而在河流对岸,是一片他从未想象过的景象——大片的农田被整齐地划分,田间小路纵横交错,虽已是收获后的时节,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的繁茂。更远处,一道由木质栅栏和夯土墙构筑的营垒巍然矗立,营门上方,一面红底黑字的汉字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营寨前方平坦的场地上,可以看到身着统一暗红色戎服、披着皮甲的士兵正在操练,动作整齐划一,口中发出的呼喝声如同沉雷,隔着河流也隐隐传来。
那不是山越部落散漫混乱的喧嚣,而是一种秩序井然的、令人心生畏惧的磅礴力量。
水牛呆呆地望着对岸,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代表着的世界。他终于……走到了。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他用尽最后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向河滩,挥舞着双臂,用嘶哑的、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喉咙向着对岸呼喊:
下……下山……我们……要活路!
几个在河边警戒的汉军斥候发现了他。他们警惕地端起兵器,但在看清只是一个骨瘦如柴、衣衫破碎、明显是山越打扮的少年后,相互对视了一眼。一名懂得些许土语的军官走上前,示意士兵放下武器,朝着水牛喊道:
那孩子,站在那,你是下山来编户齐民的吗?我们派船去接你!
军官的喊话声隔江传来,虽带着口音,但那句编户齐民如同黑暗中射出的一线光,直直照进水牛混沌的意识里。他挣扎着想回应,喉咙却只发出嗬嗬的嘶哑声。
一条轻捷的梭形小快船,由两名士兵熟练地撑着竹篙,破开平静的水面,不多时便抵达了对岸。先前喊话的那名军官站在船头打量着瘫坐在泥滩上、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少年,放缓了语气,再次问道:
孩子,别怕。你从山里来,可是听了招抚告示,自愿下山,前来编户齐民的?
编户……齐民……活路……水牛脑子里反复盘旋着这几个字,它们代表着黑豹眼中的决绝、阿虎母亲的生存希望,以及他这两夜一天用命搏杀出来的全部意义。他想点头,想说话,可极度紧绷的神经在确认抵达安全之地的瞬间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虚弱感。他只能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军官和那条代表着生路的船,艰难地、一点点地爬了过去。
两名士兵跳下船,一左一右搀扶起他几乎散架的身体。触碰到人类温暖而有力的手臂,感受到他们动作间并非粗暴的拉扯,水牛最后一丝意识也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他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遥远而模糊的光感刺激着眼皮。水牛的眼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首先感受到的不再是林间潮湿腐叶的气味,也不是江水腥咸的气息,而是一种混合着干燥草料、干净麻布和淡淡药味的、陌生的温暖空气。他正躺在一片柔软的干草铺就的地铺上,身上盖着一件略显粗糙但十分厚实的灰色麻布毯子。身下传来的干燥与温暖,对他习惯了阴冷岩石和潮湿土地的身体而言,是一种奢侈到令人恍惚的体验。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这是一个宽敞的圆形营帐,顶部由一根粗木支撑,四周帐壁是厚实的毡布,透进温和的光亮。帐内陈设简单,除了他身下的地铺,只有一张矮桌和几个木墩,角落里堆着些整齐的麻袋和一摞同样的灰色毯子。干净,整洁,井然有序,与他记忆中金溪峒那烟熏火燎、杂物堆积的木屋截然不同。
这里就是……山外的世界?汉人的地方?
水牛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到浑身如同被巨石碾过,每一寸肌肉都酸痛无比,手臂和腿上被荆棘划破的伤口传来了被妥善包扎后的清凉感。他低头看去,发现那些伤口都被干净的布条仔细包裹着。
帐帘就在这时被轻轻掀开,一道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