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县的连绵群山中,往日的宁静被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打破。
一名穿着粗布短褂、皮肤黝黑的探子,连滚带爬地冲过崎岖的山路,胸膛剧烈起伏。他脸上混杂着汗水、尘土与恐惧,不顾沿途族人惊疑的目光,一路狂奔到位于山谷深处、由木头和石块粗糙搭建的山寨聚落中央。
他几乎是扑倒在一座相对高大、门前悬挂着兽骨和羽毛标志的木屋前,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声音因极度惊慌而嘶哑变形,用山越土语夹杂着汉语,向着屋内惊慌地呼喊:
头……头领!头领!出大事了!
木屋的门帘猛地被掀开,一名身材魁梧、面容精悍、披散着头发的壮汉大步走出,他就是这部山越的首领,名叫尤浒。他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与警惕,沉声喝道:慌什么!天塌下来了?好好说!
那探子被头领的威势一震,喘了口气,勉强稳住心神,但语气依旧充满难以置信的恐慌:
头领!永宁……永宁县城那边,来了好多军队!不是以前那些懒散的县兵,是真正的官军!铠甲明亮,刀枪如林,旗帜多得像是夏天的树林!他们……他们正在到处巡逻,还派人往我们山脚下过来了!看那架势,来者不善啊!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的。这个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巨石,瞬间在聚落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周围听到的山越族人脸上纷纷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空气中顿时弥漫开紧张不安的气氛。
尤浒头领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他眺望着永宁县方向,目光锐利如鹰,握着腰间弯刀刀柄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尤浒强压下心头突然涌起的恐惧,如同压下翻腾的血气。他深知,此刻自己如果先乱了阵脚,整个部落的人心就散了。他深吸一口带着山林湿冷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惊慌不安的脸,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都把心放回肚子里!慌什么?!
尤浒低喝一声,稳住众人情绪,随即条理清晰地分析,既是在说服族人,也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
汉军人多甲坚,在平原列阵,我们或许不是对手。但你们要清楚,这百里群山,可不是只有我们黑石峒一家!大大小小的部落,散落在各处的山坳里,林林总总还有七八处。他汉军再强,能同时对付我们所有人吗?只要我们放出消息,联合起来,拧成一股绳,胜负还很难说!
尤浒顿了顿,走到高处,指向脚下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莽莽群山,语气中带着山民特有的骄傲与底气:
更何况,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溪涧,我们都了如指掌。汉军那些沉重的铠甲,到了这密林深处就是累赘;他们依赖的队列,在崎岖山路上寸步难行。一旦他们敢进来……
尤浒的眼中闪过狼一般的凶光,猛地挥动手臂,做出一个劈砍的动作:这大山,就是他们葬身之地!林间的瘴气、陡峭的悬崖、我们神出鬼没的弓箭和陷阱,会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尤浒不再多言,立刻转向身边几名心腹,下达一连串清晰的指令:
立刻通知下去!第一,派出最机灵的小伙子,给我盯紧各处进出山的要道、隘口,尤其是汉军可能出现的方向!昼夜不停,轮流监视!
第二,任何风吹草动,哪怕只是看到汉军的侦察兵影子,也要立刻点燃狼烟,并以最快速度回报,不得延误!
第三,准备好信物和熟悉路线的使者,一旦确认汉军有大举进山的意图,立刻分头去联络附近那几个大峒主,就说汉军想要断绝我们山民的生路,请他们前来黑石峒共同商议对策!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原本有些骚动的部落如同一个被惊扰的蜂巢,虽然紧张,却在头领的意志下开始高效地运转起来。
与此同时,永宁周边百里山区的其他山越部落,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相继泛起了波澜。
起初,恐慌是主要情绪。各个峒寨内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骚动和慌乱。头领们紧急召集亲信,在火塘边、在祖灵前,紧张地商议对策。信使穿梭于熟悉的山路,往来于平时或有往来、或有矛盾的部落之间,传递消息,试探态度,商议是否要结成更紧密的同盟,共同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威胁。汉军大举而来,意在灭绝我们族类的说法,在不少头领心中占据了上风。
然而,这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过几天,新的、更确切的消息陆续从山外传回。散布在各处隘口、居高临下监视的山越哨兵,以及一些胆大、与山下汉民有零星交易的族人,都带回了一个让他们有些困惑的情况:那支看起来军容鼎盛的汉军,似乎……并没有立刻攻山的意思。
他们确实在巡逻,旗帜鲜明,铠甲铿锵,沿着山脚和平原的交界地带反复巡视,更像是一种威慑和划界。更让山越部众心思浮动的是,这些汉军在巡行时,会通过懂山越土语的向导,反复向山里喊话,内容并非战书,而是一份……招抚告示。
愿意下山,接受编户齐民者,前三年免征任何赋税!
三年之后,田税最高只收十税二!
除了田税,再无其他杂税、徭役!
县府提供初始粮种、农具,帮助你们安家落户!
这些条件,通过不同渠道,一遍又一遍地传入山中,如同水滴,开始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许多底层山越民众的心里。
许多原本只是惶恐不安地等待战争降临的山越部众,在听清了这些条件后,心态悄然发生了变化。尤其是那些在部落中处于底层、生活困苦、时常挨饿受冻的人,那些因为争斗而失去亲人、对未来充满迷茫的年轻人,那些厌倦了山林中艰苦且充满危险狩猎生涯的猎户……
三年不交税……十税二……没有别的摊派……这些词语在他们脑海中盘旋。与山中贫瘠、靠天吃饭、还要承受头领和巫师层层盘剥的生活相比,山下那片可以安稳耕种、税赋明确的土地,仿佛散发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一些胆子大的,开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避开头领和巫师的耳目,低声议论着。眼神中,恐惧逐渐被一种名为的微弱光芒所取代。
金溪峒深处,一处被茂密藤蔓半遮掩的隐秘山坳里,夕阳的余晖勉强透过树叶缝隙,投下斑驳的光点。三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少年蜷缩在岩石后面,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受惊的小兽在窸窣低语。
那个外号叫的少年,皮肤黝黑,身形瘦削得像根柴棍,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混合着渴望与怀疑的光芒,小声开口道:水牛,你听说了吗?山外面那些汉军……他们好像在招收我们山越人。说是……下山种地,头三年不用交一粒粮食,往后也只要交十分之二,再没有头人要这要那,也没有巫师没完没了的供奉……要是真的,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再挨饿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自从阿爹去年打猎摔死后,我就再没吃过一顿饱饭。
被叫做的少年,体格相对结实些,但脸色同样菜黄,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坚毅:黑豹,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要去试试!我妹妹……她去年冬天就没挺过去,活活饿死了。我不想下一个轮到我。在山里,看不到活路。
旁边那个更加瘦弱,几乎皮包骨的少年,闻言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也要去!我姆妈……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家里最后一点麂子肉干,她全都塞给了我,说自己吃过了……我知道,她是在骗我,她是想让我活下去……泪水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了两道白痕。
黑豹担忧地看向阿虎:阿虎,你走了,你姆妈怎么办?她一个人……
水牛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决断:我就一个人,无牵无挂。我先去!如果我找到了活路,如果那些汉人说话算话,我一定想办法,求他们让你们,让阿虎的姆妈,也让寨子里其他活不下去的人,都能下山!
三个少年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他们再次把头凑到一起,声音压得更低,紧张地商量起来。如何利用对地形的熟悉,避开头领设在主要下山路径上的哨卡?哪个时辰巡逻的守卫会松懈?穿过那片有毒瘴气的林子需要准备什么草药?如果被发现了该怎么跑?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推敲,这次冒险下山,对他们而言,不只是一次逃离,更是为家人、为自己搏一条生路的唯一希望。黯淡的暮色中,三双年轻的眼睛里,燃烧着求生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