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近一月的艰苦跋涉,他们终于走出秦岭,进入南阳地界,随后又几经周折,抵达了长江北岸。在这里,早已接到消息的太史慈派出的接应船队正在等候。
广信城,镇南将军府
徐康看罢徐毅亲自带回的密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将绢书递给身旁的鲁肃。密报详细记述了影卫如何艰难地将蔡邕带出长安,以及蔡邕在途中绝食、怒斥、拒不合作的种种情形,最后一句更是点明:“蔡中郎言,宁死不为反贼效力,对主公…怨念极深。”
鲁肃、柳志、桓阶三人传阅完毕,室内一时陷入沉默。油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众人沉思的面容。
“果然如此。”徐康率先打破沉寂,他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些许无奈,却又异常清醒,“伯喈公性情刚直,重名节尤胜性命。我等强行将他‘请’来,在他眼中,与强盗绑票无异。更何况,我头上还顶着董卓所封朝廷钦定的‘反贼’名号。伯喈公若能欣然接受,那伯喈公就不是海内文宗蔡伯喈了。”
柳志皱眉道:“主公,伯喈公乃天下士林标杆,若伯喈公始终对主公心怀怨望,甚至公然指责,恐对主公招贤纳士、收拢人心之大计不利啊。强扭的瓜不甜。”
“甜不甜,总要扭下来才知道。”徐康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关键是,我们有没有本事,把这‘强扭的瓜’,变成‘甘泉浇灌的嘉果’!诸位,我需要一个方略,一个能让伯喈公心甘情愿留下,甚至愿意为我镇南将军府培育人才的方略。”
鲁肃抚须沉吟,缓缓开口:“主公,伯喈公之心结,在于三处:其一,名节有亏之感,认为此行是‘畏罪潜逃’,非君子所为;其二,对主公‘反贼’身份的抵触,源于其忠君思想;其三,对自身学识、志向无处施展的迷茫与愤懑。欲要说服,需对症下药。”
桓阶接口道:“子敬所言切中要害。对于第一点,名节之亏,我们无法改变已发生之事,但可以赋予其新的、更高层次的意义。需让伯喈公明白,留在长安徒然送死,于国于民无益,而南下保存有用之身,传承文明火种,乃是‘小节有亏,大义无损’。”
“至于第二点,‘反贼’之名,”桓阶顿了顿,看向徐康,“此乃死结,短期内难以化解。但我们可以让伯喈公看到,在主公治下,百姓是否安居乐业,文教是否得到振兴,这远比空谈‘忠君’更为实在。事实,是最好的辩白。”
徐康点头:“伯绪继续。”
桓阶道:“最关键的是第三点,如何让伯喈公觉得在这里,他的才华抱负能得到前所未有的施展。伯喈公一生心血在于典籍、在于礼乐、在于教化。我们需要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平台和承诺。”
鲁肃眼中精光一闪,补充道:“不仅如此,还需顾及伯喈公的性情。伯喈公吃软不吃硬,重道理,更重事实。单纯的利诱或威逼,只会适得其反。需以诚动人,以势导之,以利(非钱财之利,乃抱负之利)诱之。”
柳志也提出具体建议:“主公,可效仿当年武帝待申公故事,‘安车蒲轮,束帛加璧’固然已过,但尊重必须给足。其抵达之日,主公可亲自出府相迎,但规模不必盛大,以免刺激其敏感神经。接风宴席,可请交州名士、避祸南来的北方大儒作陪,如士燮、袁徽等人,营造学术氛围,淡化政治色彩。”
徐康听着麾下三位顶尖谋士的分析,思路逐渐清晰。徐康站起身,在密室内踱步,最终停下,决然道:
“好!便依诸位之策,我们便来演一出‘一曲攻心’!”
徐康详细部署:
“第一,待伯喈公抵达,我亲自于府门迎候,执弟子礼。府内设宴,只谈经义,不论政事。将其安置于城内最清幽雅致的宅院,毗邻‘广信书院’。”
“第二,立刻拨付专款,于书院内修建‘兰台阁’,广搜天下典籍,供其整理、校勘。伯喈公可自行拟定书目,我倾尽全力为其搜罗!伯喈公不是想修史吗?不是想定礼乐吗?我这里给他舞台!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第三,请士燮先生多与他走动,让伯喈公看看交州子弟是如何学习的。安排伯喈公游览秣陵、吴郡,让伯喈公亲眼看看市井繁华,学堂林立,百姓虽经战乱,却已渐复生机。让伯喈公明白,何为‘仁政’,何为‘安民’。”
“第四,蔡文姬小姐才华横溢,通晓音律,可让她参与书院音律教学,或整理乐府歌辞。让伯喈公看到,他的学问,他的血脉,在这里不仅能得以保存,更能发扬光大。此乃攻其必救之处。”
徐康目光扫过三人,语气深沉:“我们要让伯喈公明白,长安那个朝廷,连他这样只想埋首学问的老儒都容不下,而在我徐承业这里,他毕生追求的学问、他珍视的文化传承,能得到最高的礼遇和最坚实的支持!所谓的‘忠君’,若那个‘君’和‘朝廷’已不能护佑文明,那么,守护文明火种本身,便是最大的‘忠’!”
“主公英明!”三人齐声赞叹。这一套组合拳,既有尊崇的姿态,又有实利的平台,更有情感的交融和环境的影响,可谓思虑周详,直指人心。
鲁肃最后补充道:“主公,此过程恐需时日,不可操之过急。尤其初期,伯喈公必然冷脸相对,恶语相向,主公需有容人之量。”
徐康洒然一笑:“无妨。只要能留下这文脉种子,便是被伯喈公骂上几句‘反贼’,又如何?更何况,”徐康眼中闪过一丝自信的光芒,“我相信,江南的山水,书院的书香,以及我等所做的一切,终将融化他心中的块垒。”
当蔡邕父女历经艰辛,终于抵达广信城时,眼前的景象与他们想象中的“烟瘴之地”大相径庭。
城郭坚固,秩序井然。码头上货物装卸有条不紊,市集内人声鼎沸却少见争吵,更令蔡邕侧目的是,他竟看到有穿着吏服的人在街边设立的“识字棚”内,教引车卖浆之流认字,虽只是最简单的姓名、数字,却已显露出非同寻常的气象。
徐康果然如其所言,并未大张旗鼓,只在镇南将军府门前静候。徐康身着素色儒袍,未佩刀剑,见蔡邕下车,便上前一步,执礼甚恭:“后学徐康,恭迎伯喈先生,文姬小姐。一路风霜,先生公辛苦了。”
蔡邕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看也不看徐康,只淡淡道:“阶下之囚,何劳将军亲迎。” 语气中的疏离与怨怼,丝毫不加掩饰。
蔡琰在一旁略显尴尬,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衣袖,对徐康敛衽一礼:“多谢将军挂怀。”
徐康不以为忤,笑容依旧温和:“府内略备薄酒素斋,为先生洗尘,并请了交州名士士燮先生及汝南袁徽先生作陪,只论诗文,不谈其他,还望先生赏光。”
宴席设在府内一处临水轩榭,清雅别致。士燮和袁徽早已在此等候,他们与蔡邕曾是旧识,相见不免一番唏嘘。有士燮和袁徽在场,气氛总算没有太过僵冷。席间,徐康果然只谈论交州风物,请教经典疑难,偶尔问及蔡琰音律之事,态度恳切,仿佛真是一位虚心求教的晚辈,对蔡邕的冷脸视若无睹。
宴后,徐康亲自将蔡邕父女送至毗邻“广信书院”的一处宅院。院落清幽,竹影婆娑,书房的桌案上,已整齐摆放着一些珍贵的典籍和上好的笔墨纸砚。
“此间简陋,暂请先生安顿。隔壁书院正在筹建的‘兰台阁’已打好地基,专为先生藏书、着书之用。先生需要任何典籍,只需开出书目,康必竭力搜求。”徐康说完,便礼貌告辞,并未多做纠缠。
接下来的日子,徐康果然恪守承诺,绝不打扰蔡邕的清静,只是隔三差五,便会有些“不经意”的安排。
有时是士燮来访,带来一些北方战乱、典籍损毁的消息,长吁短叹之余,不免感慨:“伯喈兄,若非徐将军将你接来,你那些心血,恐怕也要毁于战火了。如今能在此安安静静整理旧稿,未尝不是不幸中之万幸。”
有时是柳志“偶然”路过,带来一些从各地搜罗到的孤本、残卷,恭敬地请蔡邕鉴定,言谈间对蔡邕的学问推崇备至。
有时,徐康会邀请蔡琰参观书院初设的“乐律斋”,询问她对整理恢复古乐的看法。蔡琰本就有才,见此地竟有意图重振礼乐,不免心动,回来后与父亲言谈间,便带出了几分向往。
蔡邕始终冷眼旁观,不为所动。他依旧每日埋首书斋,整理自己带来的书稿,但对徐康派人送来的新材料,却也未曾拒绝。只是每当听到徐康又平定了某处山民骚乱,或是又推行了什么新政,蔡邕总会冷哼一声,评价一句“邀买人心”或“乱臣贼子”。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蔡邕在院中散步,偶然听到隔壁书院工地传来阵阵稚嫩的读书声。
蔡邕信步走去,只见在一片临时搭建的草棚下,数十名年龄不一的孩童正跟着一位年轻先生诵读《诗经》,其中不少孩子衣衫虽旧,却洗得干净,眼神清澈而专注。
那年轻先生见到蔡邕,连忙停下授课,恭敬行礼。蔡邕随口考校了几句,发现这些孩童基础竟颇为扎实,远非北方流离失所的孤儿可比。蔡邕忍不住问道:“这些孩子是?”
年轻先生答道:“回蔡公,这些都是军中遗孤或江北逃难来的孩子,主公下令,凡适龄孩童,皆需入学识字,衣食由将军府供给。”
正说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举起手,怯生生地问:“先生,您说的‘王于兴师,修我甲兵’,是像黄忠将军那样去打坏人吗?”
年轻先生温和解释:“是保家卫国,让如你这般的孩童,不再失去父母,能有饭吃,有书读。”
蔡邕站在一旁,听着那稚嫩的童声,看着那些渴望知识的眼睛,再想起北方烽火连天、易子而食的惨状,心中某根紧绷的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蔡邕沉默良久,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当晚,徐康正在书房与鲁肃议事,侍卫通报,蔡琰小姐求见。
蔡琰进来,盈盈一礼,手中捧着一卷帛书:“将军,家父…家父今日偶有所得,写了一份关于《熹平石经》残篇的补遗心得,命琰儿送来…言道…或对书院学子,有所裨益。”
徐康与鲁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丝笑意。鲁肃微微点头。
徐康郑重地接过帛书,并未立刻翻阅,而是对蔡琰温言道:“请文姬小姐转告先生,此物珍贵,康代书院学子,拜谢先生厚赐。另外,书院乐律斋尚缺一位能总领事务的大家,康冒昧,想请小姐暂代此职,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蔡琰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她看了一眼那卷帛书,又看向徐康诚挚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琰,愿尽力一试。”
蔡琰离开后,鲁肃抚须笑道:“主公,坚冰已裂一隙矣。伯喈公虽未明言,然此举,已是将自身学问与主公之基业,悄然连接。假以时日,心扉必开。”
徐康看着手中的帛书,嘴角微扬:“是啊,对于伯喈先生这般人物,强权利禄皆如浮云,唯有这文化的传承,这莘莘学子的未来,方能真正触动其心。我们,只需静待花开。”
徐康知道,距离蔡邕心甘情愿留在广信书院着书立说、培育人才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这场攻心之战,徐康已看到了胜利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