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病榻谋局,暗子落盘
乾清宫暖阁内,药香比往日更加浓郁,几乎压过了惯常的龙涎香气。胤礽半靠在御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脸色是消耗过度后近乎透明的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闭着眼,呼吸微弱却平稳,似乎陷入了沉睡。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与紧锁,以及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被上划过的细微动作,都表明这位帝王并未真正安眠,思绪正在某种深沉而危险的漩涡中盘桓。
床榻边,太医院院使孙之鼎刚为胤礽施完针,正小心翼翼地收着银针,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院判李德聪则捧着一碗新煎好的、黑如墨汁的药汤,浓郁的药气中带着一丝令人不适的腥甜——这是用了数种珍稀至极、甚至有些犯忌讳的虎狼之药,配合千年老参和灵芝,强行固本吊命所用。
梁九功红着眼圈,接过药碗,用小银勺一点点地喂给胤礽。胤礽并未抗拒,只是每咽下一口,眉头都会不自觉地蹙紧一分,显然那药力霸道,入口滋味也绝不好受。
约莫半碗药下去,胤礽才缓缓睁开眼,眸光虽然暗淡,却依旧带着洞悉一切的深邃。他抬手示意够了,梁九功连忙停下。
“太子……如何了?”胤礽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梁九功忙回话:“陛下放心,孙大人和李大人已为太子殿下用了安神定魄、滋养心脉的方子,殿下高热已退,气息平稳了许多,只是……依旧昏睡不醒。太医说,神魂受损,需时日慢慢将养。”
胤礽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孙、李二人:“朕的身体,你们实话实说。”
孙之鼎与李德聪对视一眼,噗通跪倒。孙之鼎颤声道:“陛下……陛下龙体,原本只是忧劳过度,元气亏损,静养便可。但……但昨日为救治太子殿下,陛下似乎动用了某种……损耗极大的秘法,导致本源……本源震荡加剧,心脉、肝脉、肾脉皆有暗伤隐现,犹如……犹如屋漏又逢连夜雨……”
李德聪补充,语气充满忧虑:“陛下此刻脉象,虚浮无力,时有时无,已是极度衰弱之象。万不能再动气,动怒,更不能……再动用任何可能损耗心神元气之力。否则……恐有油尽灯枯之危啊!臣等……臣等恳请陛下,务必以龙体为重,静心安养,一切政务,暂交大臣处理……”
油尽灯枯……胤礽心中冷笑。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昨夜为了切断那魇镇玉扣的联系,强行催动本就稀薄的龙魂本源与娲皇之力,确实伤及了根本。此刻他体内,龙气近乎干涸,龙魂本源黯淡如风中残烛,经脉更是如同布满裂痕的瓷器,稍有不慎就可能彻底崩碎。孙、李二人所言非虚,甚至可能还说轻了。
但,他能“静心安养”吗?太子昏迷未醒,魇镇之祸刚除;老八被软禁府中,其背后势力虎视眈眈;地宫邪阵虽破,但皇道龙脉隐患未除;江南“天地香会”与白莲教勾结,蔓延之势如火;更有那神秘的“窃运盟”,如同潜伏在帝国阴影中的毒蛇,随时可能发动更致命的攻击……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容得他“静心”?
“朕知道了。”胤礽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你们下去吧,用心调理太子。朕这里,按时送药即可。今日诊断,不得对外泄露半字。”
“臣等遵旨!”孙、李二人知道事关重大,连忙叩首退下。
暖阁内只剩下胤礽、梁九功,以及一直沉默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龙骧卫指挥使图里琛。
“图里琛。”胤礽唤道。
“臣在。”图里琛上前一步。
“廉亲王府,有何动静?”胤礽问,语气平淡,却让图里琛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回陛下,自昨日陛下口谕下达,廉亲王已被软禁府中。府外围已由御前侍卫与步军营严密看守,龙骧卫暗桩亦已潜入府内及周边街区监控。起初,廉亲王在府中看似平静,读书习字,并无异样。但昨夜子时过后,其府中后院一处偏僻小院,有异常的灯火明灭,且隐约有极其轻微、类似诵经或念咒的声音传出,持续约一刻钟后消失。暗桩无法靠近,那处小院周围似乎有懂行的人布下了简单的障眼法与警戒。”
图里琛顿了顿,继续道:“今日清晨,廉亲王府侧门,有一名采买太监试图出府,被守卫拦下。检查其携带物品,除日常采买单子外,并无异常。但暗桩注意到,这名太监在退回府内时,与门房一名老太监有过极其短暂的眼神接触,右手小指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随后,那名老太监在换班后,去了一处茶馆,与一名说书先生模样的中年人‘偶遇’,交谈片刻,内容无非是市井闲谈。但暗桩认出,那说书先生,正是西城砖塔胡同那座关帝庙的常客之一,之前周文启的供词中提到过此地可疑。”
“传递消息?”胤礽眼中寒光一闪,“看来老八和他背后的人,并未坐以待毙。是在报信?还是在请示下一步行动?”
“臣已命人盯死那个说书先生和关帝庙。”图里琛道,“另外,何玉柱那边,自周文启被抓后,他看似一切如常,但昨日傍晚,他曾借口检查库房,独自进入其在内务府的直房长达半个时辰。暗桩在其离开后,设法潜入探查,发现其书案下方一块地砖有近期挪动过的痕迹,但下方空洞已空无一物,显然转移或销毁了什么东西。”
“动作倒快。”胤礽冷哼一声,“江南呢?可有新消息?”
“江南密报,通过飞鸽昨夜刚到。”图里琛从怀中取出一卷细小的纸条,双手呈上,“我们的人已设法混入‘天地香会’底层,据其观察,香会近月活动异常频繁,不仅大量吸收信众,敛聚钱财,更在秘密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材料,包括百年以上的桃木钉、黑狗血、冤死者的坟头土、还有……一些生辰八字奇特的童男童女。他们似乎在进行某种大规模祭祀的准备工作。此外,香会高层与江浙几位致仕官员、豪商往来密切,资金流动巨大,部分银钱通过钱庄,最终流向了……京城几家背景复杂的当铺和古董行,其中一家,与内务府一名已故采办太监的遗孀有关联。”
线索越来越清晰,一张由宫廷到朝堂,由京城到江南,由邪教到官僚,由世俗到玄异的庞大黑网,正在胤礽面前逐渐展开。老八、何玉柱、关帝庙、天地香会、内务府……这些点,正在被一条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好,很好。”胤礽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看来,他们是要准备一场大‘法事’了。目标,恐怕不仅仅是窃取气运那么简单……”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图里琛,你说,如果敌人知道朕现在虚弱不堪,太子昏迷,他们会怎么做?”
图里琛一怔,随即凛然道:“敌人必会趁此机会,加紧行动,甚至……发动更猛烈的攻势!或许会再次对太子不利,或许会加速侵蚀龙脉,或许……会直接对陛下……”
“不错。”胤礽点头,“所以,我们不能被动防守,等着他们一刀刀割肉。朕要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
“陛下的意思是……”
“示敌以弱。”胤礽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将计就计。”
他示意图里琛靠近,低声道:“传朕密旨给马齐、张廷玉,从今日起,所有紧要奏章,表面上仍送乾清宫,但实际由他们在南书房会同几位可靠军机大臣先行议处,只将结果摘要呈报。对外,就说朕忧心太子,病情反复,需绝对静养,暂不能理政。”
“放出消息,太子虽退热,但神魂受损,恐成痴傻,太医院束手无策。”
“对廉亲王府的监控,外紧内松。做出些我们人手不足、被江南和各地异状牵扯了精力的假象。看看他们会不会动,怎么动。”
“另外,”胤礽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秘密提审何玉柱。”
图里琛一惊:“陛下,此时提审何玉柱,恐会惊动……”
“不必公开提审。”胤礽打断他,“你亲自去,就在龙骧卫诏狱最深处,单独提他。不必用刑,只告诉他三件事:第一,周文启和那个妖道,已经把他知道的都吐干净了;第二,八阿哥送太子的玉扣,已经事发,陛下震怒;第三……” 胤礽顿了顿,“告诉他,朕念在他伺候老八多年,只要他肯戴罪立功,指认出京城内所有与邪教、邪符有勾结的官员、太监、乃至宗室名单,并供出江南‘天地香会’在京城的总联络点和最高负责人,朕可以保他不死,甚至……让他去南京守皇陵,安度余生。”
“这……”图里琛有些迟疑,“何玉柱是老八心腹,恐怕不会轻易就范。”
“他会的。”胤礽淡淡道,“这种人,最是惜命,也最会审时度势。老八自身难保,邪教之事一旦彻底曝光,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一个太监,无儿无女,所求无非是富贵和活命。如今富贵眼看成空,活命的机会摆在眼前,你说他选哪个?更何况……你以为老八背后的人,会放心他这样一个知道太多的奴才活着?说不定,灭口的指令,已经在路上了。”
图里琛恍然大悟:“陛下圣明!臣这就去办!”
“记住,要快,要隐秘。拿到口供和名单后,不要声张,立刻秘密抓捕名单上那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做出我们正在按线索顺藤摸瓜、但进展缓慢的假象。真正的大家伙……先别动。”胤礽嘱咐道,“还有,让咱们在江南的人,设法搞到‘天地香会’准备大祭的确切时间、地点和具体内容。朕要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臣明白!”
图里琛领命,匆匆离去。
胤礽这才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靠回枕上,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刚才一番谋划,看似只是动嘴,实则耗费了他大量心神。但他知道,此刻自己越显虚弱,布下的网才能越隐晦,钓上的鱼才能越大。
“梁九功。”他闭着眼唤道。
“奴才在。”
“去把朕床头暗格里的那个紫檀木小盒拿来。”
梁九功连忙照做,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雕刻着五爪金龙、却无锁无扣的精致木盒。
胤礽接过,手指在盒盖某处轻轻一按,盒盖悄无声息地滑开。里面没有珍宝,只有三枚颜色各异、非金非玉、造型古朴的令牌。一枚玄黑,刻着隐约的山川纹路;一枚赤红,似有火焰流动;一枚靛青,仿佛凝缩了一汪深潭。
这是当年圣祖康熙帝留给他的,直属于皇帝本人的、最隐秘的三支力量——“地网”、“火鸦”、“潜渊”的调兵信物。分别负责情报刺探、特殊行动与潜伏渗透,独立于朝廷所有衙门之外,直接向皇帝负责。人数不多,却个个是精英中的精英,忠诚毋庸置疑。胤礽登基后,几乎从未动用过。
如今,面对窃运盟这张遍布朝野内外的诡异大网,常规的龙骧卫和朝廷力量,已然有些捉襟见肘,且容易打草惊蛇。是时候,放出这些真正的“暗子”了。
他将赤红令牌取出,递给梁九功:“想办法,将此令交到‘火鸦’首领手中,不必见面。指令是:待命,目标——江南‘天地香会’大祭核心人员,伺机而动,听候下一步具体指令。”
“奴才遵旨!”梁九功双手接过令牌,心跳如鼓,知道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胤礽将木盒放回暗格,重新闭上眼。
示敌以弱,暗布罗网,引蛇出洞,雷霆一击……一连串的计划已然在他脑海中成型。尽管身体虚弱如风中残烛,但他的意志,却如同淬炼过的精钢,越发坚韧冰冷。
这场与窃运盟的战争,从幽冥延伸到朝堂,从龙脉波及到子嗣,已然是不死不休之局。
而他,这位刚刚自生死边缘归来、看似病入膏肓的帝王,已然在病榻之上,悄然落下了第一颗决定胜负的棋子。
棋盘之上,风云渐起。而执棋之手,虽然苍白,却稳如磐石。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