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自己当时也是一心疼宝玉,竟也未深究此事,事后再次想起,竟然对那个素来被忽视的孙儿,心底难免存了一丝亏欠。
如果此次又是如此,那自己就不能只听王氏一人所言了,听着好似贾环主动上门生事,可细细想来,便觉的很是蹊跷——贾环他应该避着荣禧堂还来不及,怎会平白无故去挑衅?
定是王氏寻了由头将他唤去,目的此时已昭然若揭,便是冲着他外头的那处酒楼产业而去的。
贾母心中冷笑,这孩子上次吃了那般大的亏,岂会没有防备?
看来今日这场冲突,定是王氏步步紧逼,欲要夺他的产业、逼他走入绝境,贾环退无可退,才被逼得奋起反抗。
一想到贾环近来的种种变化,贾母心中更是暗暗心惊。
他这般小小年纪,在无人帮扶的情况下,竟能悄无声息地在外置办起了酒楼。
而他经历了上次的毒打后,也竟懂得未雨绸缪了,竟寻来两个身手不凡的护卫贴身保护自己。
甚至在她都没能察觉下,竟通过王熙凤,换了一处更为独立的院子居住……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还是那个任人揉搓、唯唯诺诺的透明的庶子?
分明已是长出了利爪与獠牙,有了自保之力,更有了崛起之心的雏鹰!
贾母一想到这里心中暗自长叹一声。
她何尝不知贾府如今已是外强中干?
儿孙辈里,贾赦荒淫无度,贾政迂腐无能,贾珍贾琏之流更是声色犬马、不堪大用,朝中无人支撑,家族之势日渐衰微。
眼前这个一度被她视作透明的庶孙,竟能在如此困顿的处境中,硬生生挣扎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要论这份心性与手段,岂是寻常之辈能及?
若是自己在一味听信王氏的谗言,将这或许能为贾家带来一丝转机的苗子彻底打压下去,甚至逼得他反出贾府,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思及此处,贾母心中那团因“忤逆”而起的怒火,已渐渐被更复杂的权衡利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所取代。
她决定,这一次绝不能再偏听偏信,定要好好听听贾环他自己是如何说的。
此时的贾环已经来到了荣庆堂门外,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对鸳鸯点了点头,然后便昂首,挺直脊梁,迈步走进了那座象征着贾府最高权威的荣庆堂。
堂内,贾母高坐,王夫人侍立一旁,目光如刀,宝玉、黛玉、宝钗、三春等人皆在,满堂寂静,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刚刚掀起轩然大波的庶子身上。
这场决定他未来命运的“鸿门宴”,已经正式开场了。
堂内的气氛瞬间就绷紧起来,连空气都似凝成了冰。
王夫人见状,立刻抢步上前,指着贾环,声音凄厉又悲愤:“老祖宗您看!就是这个孽障!他今日的所作所为,简直是无法无天!目无尊长。”
贾母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古井般深邃,落在贾环身上,沉声问道:“她所言之事,你可认?”
贾环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
他挺直了脊梁,目光清亮地迎上贾母的视线,声音清晰而坚定,字字句句都带着掷地有声的力量:“请老祖宗明鉴,孙儿绝非太太口中的忤逆不孝之徒!”
“第一,关于外的的醉归楼。”贾环朗声道,“那确是孙儿经营的产业,但所用本钱,那皆是孙儿凭本事挣来的,半分未动贾府公中银钱,亦未打着贾府的旗号招摇过市。孙儿不过是想挣些银钱傍身,求个自保之路,又有何罪之有?”
“第二,关于今日荣禧堂的冲突。”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王夫人,“也并非是孙儿主动生事,而是太太派人将我唤去。”
“她一见面便要我交出酒楼的产业,归入公中,我稍有辩解,她便扬言要重行家法,让那些婆子们把我拿下,要重打我五十大板,还想要将我活活打死!老祖宗,您想想,孙儿上次不过是比试才艺赢了宝玉,便被太太强行给打了二十大板,让我险些丧命,那一次我可是毫无过错!只是当时我还没有反抗的能力,差点被她活活给打死。”
他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哽咽,却依旧字字清晰:“上次之事,明明是宝玉主动提出比试,输了之后便耍性子哭闹,太太她不问青红皂白,便将罪责全推在我身上。此事府中丫鬟婆子皆知,老祖宗若不信,尽可派人去查!也正因那次险些被打死的经历,孙儿是真的怕了,怕不知何时便会因莫须有的罪名丢了性命,这才不得已从外头寻来两个会些拳脚的人,只求危急时刻能护我一条性命!”
“就是今日在荣禧堂,太太命婆子们将我摁住,马上就要对我动刑了,我那两个随从是为了护我,才不得已冲进来拦下婆子,何曾对母亲有半分不敬?他们曾碰到母亲一片衣角?”
贾环的目光扫过脸色发白的王夫人,语气愈发凌厉:“第三,母亲指控我辱骂于她。试问老祖宗,当一人以嫡母之尊,仗着自己的权势,无凭无据便要夺你产业、取你的性命,你难道连辩驳求生的权利都没有吗?她要我的命,我因激愤说几句怨言,又有何不妥?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只许她草菅人命,不许我求生喊冤?”
这一番话,条理分明,有因有果,有前车之鉴,有今日之迫,将自己置于绝对的被动防御与求生者的位置,言辞犀利,直指王夫人跋扈苛酷、漠视庶子性命的核心。
王夫人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尤其是上次毒打贾环的旧事被当众揭开,更让她脸上青红交加,浑身发抖,只能尖声叫道:“你……你巧言令色!颠倒黑白!老祖宗,万不可信他的鬼话!”
贾母端坐于上首,将双方的神态尽收眼底。
贾环所言,与她方才的推测几乎分毫不差,而王夫人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更是坐实了理屈词穷的事实。
她心中已然明镜高悬,今日之事,孰是孰非,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