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离开了赵国基家那破败的小院,坐上了回府的马车,赵姨娘依旧心绪难以平静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竟产生出了一丝对贾环的惧意。
贾环则闭目养神,心中却在急速评估着:赵国基若是能救活,他们一家必将对自己更加的死心塌地。梁子那小子体格健壮,稍加调教或可一用……
马车轱辘轧在青石板路上不疾不徐地行进,车轮碾过石缝,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踢踏”声,伴随着马蹄清脆的“嘚嘚”脆响,在这略显沉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赵姨娘靠在一边的车厢壁上,目光却老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瞟向在她身旁闭目养神的贾环。
午后的阳光透过车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线条,那张少年略显俊俏的脸庞,此刻竟显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沉稳,甚至……一种令人心悸的镇定。
这孩子,看来是真的长大了,性子也变了。
此刻赵姨娘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这段时日贾环的情形向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晃动:从他在假山上摔下来,醒来以后一直到端午家宴上那惊才绝艳的诗句,他那处事说话那份不慌不忙、甚至带着成熟的气度,再到今日在娘家,面对赵国基高热濒死的危局,他竟能面不改色地掏出那闻所未闻的“海外神药”……
那些白色的药粉,那古怪的退热之法,还有他施药时那种不容置疑的果断……这哪里还是她那个遇事只会往她身后躲、读书不上进、说话都带着三分畏缩的儿子?
这时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贾环睁开了双眼,目光清亮有神,正对上赵姨娘来不及收回的、充满探究与惊疑的视线。
赵姨娘心里顿时一慌,脸上却强自堆起笑,试探着开口问道:“那个……环儿,我……我那个……你……”
她不知怎么了对着自己的儿子竟然紧张了起来,语无伦次,把心中想问的话都堵在喉咙口,却不知从何问起。
难道直接问“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了”?这话问起来,感觉也太荒谬了。
贾环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下立刻了然。
他面上依然不动声色,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儿子”的恭顺,平静地接话道:“姨娘你是想问那药的事吧?”
赵姨娘连忙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对,就是那药……环儿,你从哪里得来的?那药粉末……娘听都没听过。”
贾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此刻眼神变得真诚,语气带着几分回忆的怅然:“姨娘不必惊疑。那药方……其实是我前些日子,在老爷书房外间角落里一本残破的游记杂书上看到的,据说是前朝海客从极西之地带回的秘方,专治热毒急症。儿子……儿子自小体弱,常惹您担忧,便悄悄记下了方子,前些时日便买了些药材,自己试着炮制了一些,一直收着,以备不时之需。今日听姨娘说舅舅病重,高热不退,情急之下便带上了些,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希望能有些用吧。”
他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有来源,有动机,听起来毫无破绽。
甚至那“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都恰如其分地解释了自己对这药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之前从未提及。
赵姨娘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儿子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那么自然,眼神清澈有神,不见丝毫的慌乱。
可正是因为这样,她心底那点疑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像滴入清水中的墨点,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说话、办事,太周全了,周全得再也不像她那个毛毛躁躁、藏不住事的环儿。
老爷书房的书?环儿以前看见书本就头疼,他何曾主动去翻过?
还看得懂海外游记杂书?
炮制药材?
别说药材了,他连自己院子里的花草都认不全!
可她也知道,即使再问,看贾环这副气定神闲、滴水不漏的模样,怕是也问不出别的了。
看来孩子是真的长大了,翅膀硬了,不再需要自己了,有自己的秘密了。
她这个当娘的,又能如何?逼急了,反伤了母子情分。
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混杂着欣慰、失落和深深的无力感,只是幽幽地说了一句:“但愿……那药真能救你舅舅一命吧。”
她移开目光,望向车窗外飞逝的街景,不再言语。
赵姨娘她虽然是丫鬟出身,大字也不认识几个。
外人都以泼辣虚荣、狭隘善妒评价于她。
可谁又知道这些也并非她的本性,在这高墙大院里,看似锦衣玉食,实则是举步维艰,她没有强大的娘家、族人给她撑腰。
她不装“强”又能如何,又有谁知道她内心那片柔弱。
有些事,糊涂着,或许比弄明白了更好。
贾环见赵姨娘不再追问,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
他能感觉的到赵姨娘的怀疑并未尽去,但眼下能糊弄过去,已是万幸。
他又重新闭上眼睛,看似是养神,实则脑中已在飞速盘算接下来的安排。
很快,马车便驶回了荣国府南角门外。
母子二人下了马车,贾环对赶车的赵钱吩咐道:“赵钱,你去把马车交还到车马处吧。”
“是的,三爷。”赵钱恭敬应道。
贾环似又想起什么,叫住正欲转身的赵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一会交了马车,来我屋里一趟,我有些事要问你。”
赵钱身形一顿,随即低头:“知道了,三爷。”
赵姨娘在一旁听着,心里更是猫抓似的痒。
赵钱不过是个下人,环儿找赵钱这又是要做什么?
她满腹疑问,偷摸着看向贾环。
却见贾环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那份气度,让她这个做娘的竟一时不敢贸然张口询问。
母子二人一同往府内走去。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往来穿梭的仆役丫鬟。
有采买归来的,有奉命去各院传话办事的。
让赵姨娘欣喜的是,这些下人见到她们,竟都停下了脚步,或躬身或敛衽,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姨娘、三爷。”
态度竟与往日的敷衍或视而不见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