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工部衙门前罕见地热闹。
刘铁头、老赵头带着十二个百工坊的老匠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短打,手里拎着工具箱——不是锤子凿子,是算盘、角尺、炭笔和几卷用油布包着的图纸。他们站得拘谨,眼神却亮得灼人。
陈野扛着那泥炉从马车上下来,炉里煤饼还冒着青烟。他把泥炉往工部门口一放,对守门的衙役咧嘴笑:“劳烦通报——奉旨查账的来了,还带了几个‘账房先生’。”
衙役看着那群匠人,表情古怪,但还是跑进去通报。不多时,一个穿着六品青袍、面皮蜡黄的官员快步出来,是工部新任的暂理侍郎孙景明——原先是李延年的副手,但据说一直被打压,人还算清白。
“陈巡查,”孙景明拱手,看了眼泥炉和匠人,“这是……”
“算账帮手。”陈野拍拍刘铁头的肩,“这位是百工坊铁作刘师傅,打铁三十年,市面上什么铁料什么价,他一掂就知道真假。这位是木作赵师傅,京城七成家具铺子都请他掌过眼。”
他又指着后面:“这些老师傅,有懂漆料的、懂石料的、懂船钉桐油的——工部那些采购账,是真是假,他们看一眼货样,摸一把料子,比账本实在。”
孙景明愣了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光:“下官明白了……请!”
工部账房是个大通间,摆着二十多张桌子,几十个账房先生正埋头打算盘。见陈野带着一群匠人进来,都停下动作,表情各异——有好奇,有不屑,有紧张。
陈野让张彪把泥炉架在屋子中央,煤饼添上,屋里顿时暖和起来。他拍拍手:“诸位,陛下给咱们十天,把工部这三年的造船账重算一遍。怎么算?老法子不行——今天开始,咱们换种算法。”
他让刘铁头等人坐到前面,打开工具箱。刘铁头从怀里掏出块磁石,又拿出几块不同成色的铁料样品;老赵头摊开一卷木材纹理图;其他匠人也各亮出家当。
“孙大人,”陈野对孙景明道,“麻烦把工部近三年所有采购账册、样品库的货样、还有往来商行的契约副本,全都搬来。咱们一桩一桩,对账,对样,对价。”
账房先生们哗然。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账房忍不住道:“陈巡查!账目核算自有章程,岂能让匠人插手?他们懂什么算学……”
“他们不懂算学,但懂实货。”陈野拿起一本账册,翻到一页,“景和二十一年四月,采购‘上等精铁’五万斤,单价十五文。刘师傅,您掂掂——”
刘铁头接过账册看了眼,又让孙景明派人去样品库取来当时采购的铁料样品。他拿起一块,用手掂了掂,又用磁石吸了吸,掰断看断面,摇头:“这不是精铁,是普通熟铁掺了三成铁渣。市面价顶多八文一斤。”
老账房急道:“你……你空口无凭!”
“那就试试。”陈野对张彪道,“彪子,去街上铁铺,买一斤真正的上等精铁,一斤普通熟铁,再借个秤。”
不到两刻钟,东西买来了。刘铁头当众称重、比色、试硬度,又把工部样品和市面货摆在一起——高下立判。工部所谓“上等精铁”,色泽暗沉,断面有气孔,比真正的精铁轻了一成。
“五万斤铁,虚报七文一斤,多报三百五十两。”小莲打算盘飞快,“这还只是一批货。”
账房里鸦雀无声。
陈野看向那老账房:“老师傅,您打算盘可能比刘师傅快,但您摸得出铁渣吗?看不出木头是杉木还是松木吗?分得清生漆和桐油的比例吗?”
老账房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
陈野转身对所有账房道:“我不是说你们不行。但算账,不能光对着纸面数字。工部这些年为什么亏空?因为有人用精铁的钱买熟铁,用杉木的钱买松木,用新漆的钱买陈漆——差价进了谁的口袋?咱们得把这条黑链子,一截一截揪出来。”
他顿了顿:“愿意跟着新法子干的,留下,工钱照发,算清一笔亏空,按追回金额的一成给赏钱。不愿意的,现在可以走。”
账房们面面相觑。半晌,几个年轻账房先站出来:“陈大人,我们愿意试试!”
有人带头,陆陆续续又站出来十几个。最后只剩下那老账房和四五个顽固派,陈野也不勉强,让孙景明安排他们去整理旧档——算是给个台阶。
对账进行到下午,问题越来越多。
老赵头在木材账里发现猫腻:工部采购的“南洋硬木”,实际是本地杨木刷了层深色漆;漆料账里,“三年陈生漆”的样品一闻就知道是当年新漆掺了杂质;最离谱的是船钉——账上记的“百炼钢钉”,样品库里的实物轻轻一掰就弯了。
“这是拿豆腐当钢卖啊。”刘铁头气得手抖,“这样的钉子钉船上,遇上风浪不断裂才怪!难怪漕船年年修,年年坏!”
陈野让孙景明把负责采购的几名吏员叫来。那几人跪在地上,抖如筛糠,供出实情:李延年定了“规矩”,所有采购,实际价只能报账价的六到七成,剩下差价,三成交李延年,两成打点上司,一成他们这些经办人分润。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