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弦的崩断,
猝不及防,割裂寂静午后。
音阶戛然塌陷一角,
空余桐木,震颤着未尽的余响。
丝弦的断茬蜷伏,
像一道微小的、干涸的河床。
指尖抚过嶙峋的伤口,
冰凉的触感,却惊醒了心底蛰伏的暖意。
——这突兀的残缺,
竟如此精准地,叩响了记忆的门环。
琴腔深处,喑哑的共鸣箱,
忽然吮吸了空气的涟漪。
那并非风过松涛的呜咽,
而是无数个往昔黄昏的回流:
烛火摇曳你低垂的侧影,
指尖在弦上,行走如诉的溪流。
岁月模糊了容颜的边界,
唯有这断弦处,
像一枚嵌入时光的楔子。
每一次寂静的触碰,
都传来木质深处隐秘的共振——
木纹里游走的岁月,
都是你拨弦时,游走的掌痕。
今夜,说的本是“聂政刺韩王”。陈满囤枯坐破木桌后,形容槁木,声音却苍劲如崖畔老松。聂政如何毁容吞炭、藏身市井、暴起发难,被他道得惊心动魄。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正讲到聂政白虹贯日,一击功成,万籁俱寂的当口……
陈满囤的声音,骤然断了。
那张惯常木然的脸上,筋肉陡然绷紧。深陷的眼窝深处,仿佛有看不见的暗流在汹涌激荡。搁在桌上的手微微震颤,摸索着,紧紧攥住了那根相依为命的竹杖。
“先生,咋啦?” 隔壁茶坊的王二狗,正提着水壶挨桌添水,被这突兀的停顿唬了一跳。
陈满囤置若罔闻。他那双盲眼空洞地“钉”向书堂外浓稠如墨的深山夜色,耳廓极其轻微地翕动着,竭力捕捉风中一缕细若游丝的异样。茶客们面面相觑,茫然四顾。
“弦……” 陈满囤喉头艰难地滚动,挤出一个含混的字眼。气息骤然粗重,胸膛急剧起伏,似被无形重物死死压住。“……断了弦……”
众人愈发茫然。王二狗凑近些:“先生?您说啥弦?咱这茶寮里,可没弦音响起啊。”
陈满囤蓦地挺身而起,动作快得全不似个盲人。他抄起竹杖,杖尖急促地啄击地面,“笃笃笃”如骤雨敲窗,竟是不管不顾地拨开挡路的条凳,直直朝那扇吱呀呻吟的木门撞去。
“哎?先生!外头墨黑啊!您这是要……” 王二狗慌忙伸手去拦。
“别挡路!” 陈满囤的声音嘶哑,焦灼如焚,又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执拗,“它在唤我……那气息……断了弦的焦尾……就在山里……闪……闪灭……”
他枯槁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气力,推开阻拦的手臂,竹杖点地如叩击心门般急迫,一头扎进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山林。只留下茶寮里一屋子惊愕莫名的面孔。王二狗提着灯笼追到门边,昏黄的光晕徒劳地捕捉到他踉跄却又异常决绝的背影在山道口一闪,旋即被无边的暗夜彻底吞噬。
山风在林间枝桠的罅隙里穿梭呜咽,如泣如诉。陈满囤却充耳不闻。
他的心魂,只被一种感觉牢牢攫住——强烈的、不容置疑的牵引。
那是一缕微弱至极、断断续续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却又携着一种穿透骨血的、亘古的熟稔。它并非声响,却比世间任何华章妙音更深地震颤着他沉寂的心湖;它并无形状,却在他混沌的视界里,清晰地勾勒出一道道破碎的、灼热的金色弦影!这些残弦在无边的黑暗虚空中盘旋、游弋、剧烈颤抖,宛如一只被焚去华羽的凤凰,濒死挣扎,只为寻回那棵属于它的梧桐。
是它!焦尾!
陈满囤的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腔,擂鼓般生疼。一股源自灵魂最幽深处的巨大悲恸与渴念,如同汹涌的暗潮,瞬间将他吞没。这情绪猛烈而陌生,却又带着宿命般的理所当然。前世?混沌的脑海掠过一丝微光,随即被那愈发强烈的牵引之力碾碎。
脚下早已无路。腐叶堆积如渊,盘根错结成网,嶙峋怪石如蛰伏的兽。冰冷的夜露浸透单薄的裤腿,尖锐的荆棘撕扯着衣襟和手臂,留下阵阵细密的刺痛。他浑然不顾。竹杖不再是探路的倚仗,倒像是被无形磁极吸引的指针。他不再谨慎点探,而是近乎奔跑,杖尖急促如擂鼓般啄击着石面、树根,发出密集的“笃笃”声。整个人化作一枚被无形丝线牵引的箭矢,朝着那气息最浓烈、最痛苦的核心,跌跌撞撞地穿刺而去。
翻越一道冰冷刺骨、急流奔涌的溪涧时,脚下一滑,冰冷的溪水瞬间呛入口鼻,激得他剧烈呛咳。那缕维系心魂的牵引气息骤然微弱下去,几乎要消散在凛冽的水汽里。恐慌如冰锥刺骨,瞬间攫紧了他。“别走……别丢下我……” 他挣扎着爬起,不顾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带来的刺骨寒意,双手死死攥住竹杖,几乎是凭着一种绝望的本能,朝着气息最后消失的方向猛扑。
不知在湿滑的乱石和虬结如蟒的树根间挣扎了多久,他猛地撞进一片相对平坦的林中空地。周遭的空气骤然凝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