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丝松塌了,
在尘埃里陷成一道旧折痕。
像被遗忘了千百回的往事,
蜷缩在时光的角落。
可那日林间一颤,
可谁在匣底听见
那未散的颤音,
总在夤夜寻找,一双
已成虚空的抚弄?
桐木的腹腔微温,
腹中秘藏的松涛失了回声。
一道龟裂的断纹,
咽下整条江水的呜咽。
冰凉的七根弦,忽然
在无人处震颤——烫伤
我凝望的指节。
这是你盘桓的茧,
是未销的骨,是不肯离席的魂,
固执地拨响虚空,
一遍遍,试图擦拭
被岁月磨哑的那个名字。
直到所有朝代都碎成齑粉,
这焦尾的残梦,
仍在灰烬里,
抱着余温辗转。
在角落里,陈满囤抱着他那张断弦的旧琴,眼皮松弛地耷拉着,只剩浑浊眼白的一对眸子,茫然地对着眼前亘古不变的黑暗。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干瘪枯瘦的手指在那古琴斑驳的漆面上习惯性地摸索着几处熟悉的凹痕,这是唯一让他觉得稳当的东西。苍老的声音像磨砂纸擦过粗粝的木纹,在喧闹中艰难地掘出一道裂缝:
“列位看官,今儿咱们再讲一出,‘楚汉争锋’之…泗水鏖兵……”
声音有气无力地飘着,刚开个头就被一个粗嘎的嗓子斜刺里截断:“陈先生!又是楚汉!耳朵听出茧了,换点新腔儿成不成?”
哄笑声随之而起。陈满囤那松弛的脸上肌肉纹丝未动,枯井般的眼窝里连一丝波澜也无。老调?他也想不起来新词儿了。三年,还是五年?他坐在这里,年年月月重复着古老铁马金戈的故事,连带着他自己,也成了这茶馆里一件蒙尘褪色的老物件,人们习惯了路过,习惯了瞥一眼角落里那个抱着破琴的瞎老头,习惯了他那套一成不变的陈词。
“掌柜的,一壶老叶子!”有人招呼着,那点短暂的哄闹便过去了。陈满囤喉咙里低低地“唔”了一声,权作应和,手指下意识地又攥紧了怀中冰冷的琴身。
那张断弦古琴,实在不成样子。
桐木琴身厚重,漆色早已剥蚀殆尽,露出了底色难辨的木头本相,又不知被多少年头的烟火油腻浸透,凝成一层半透明的、黏腻的暗黑包浆。琴首雕刻的模糊纹饰几乎被磨平,如同褪色的古老徽记。最刺眼的是那七根琴弦,早已齐根断绝,只留下七粒冰冷的雁足孤寂地钉在琴尾,提醒着它曾经应有的风采。从一个落魄江湖人用它抵了三个铜板的茶钱起,就一直在他怀里抱着、枕着,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棺材板,冰冷、沉重。
久而久之,他恍惚觉得这冰冷沉寂的木头里,似乎偶尔会溢出一种极其微弱、极难捕捉的凉意,如同极深处藏着什么看不见的泉眼,偶尔渗出一点死寂的水汽。偶尔指腹无意识地刮过那几处断裂的弦根时,会有针尖细小的麻感一闪即逝,快得让人疑心是错觉。他无法解释,只当是自己日渐枯朽的身子透出的寒气。
日子在浑浊的茶水和寡淡的薄粥里,在陈词滥调的说书和别人的厌弃里,像镇口那混浊缓慢的河水一般淌着。
变故始于一个寻常的夜晚。
镇上杀猪的刘屠夫的亲娘办八十整寿,请老陈去宅子里“说个热闹”。无非是在嘈杂的酒席间隙,用那点苍老的声音点缀些所谓“古礼”。陈满囤抱着琴被引到后堂边角,那里堆着未开封的寿桃和临时堆放的杂物。喧嚣和油腻的香气离他稍远了些,他摸索着放下琴,刚坐稳当。
毫无征兆地,异象发生了。
正对着一张红纸蒙着的大寿糕的位置,那古琴——那死气沉沉,抱在他怀里几十年的木头疙瘩,毫无预兆地在他僵直搁在琴身上的枯瘦指端下方,爆发出一点微弱的、尖锐的震动!
并非被外力触碰的那种弹跳,它像一个沉睡的冰盖深处突然裂开了一道缝!
陈满囤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头皮瞬间炸开一片麻栗!他瞎,可他还有知觉!那点从琴身深处透出来的“活气”,冰冷刺骨,带着无法言喻的无形锐意,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迟钝的神经末梢。
紧接着,更让他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幕,诡异地、清晰地在他完全黑暗的世界里浮现——他左手指尖正轻轻按在琴面第三根断弦的“起承”位置,那是一个早已荒废的按弦点。
此刻,就在那个点上,虚空猛地卷动了!仿佛凭空伸来一根无形的、锋利的锥子,裹挟着一种令人齿根发酸的寒气,凶猛地扎进那块坚硬的老桐木里!
陈满囤感觉自己的指尖,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死死按在那一点上,动弹不得。那股冰冷的锐气钻入木头深处,随即在琴腔中引发了低沉的、只有他能“感”到的闷响,仿佛在深深凿刻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心跳?几个喘息?那惊心动魄的撕裂感和闷响终于平息。就在他以为结束、试图颤抖着抽回指尖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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