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鸣处,渊壑暗涌。
崩断的古弦沉入渊薮,
琴魄独行,玄衣猎猎如游魂,
在失声的千年里飘荡,愈来愈瘦。
冥音自裂隙渗出,无声无形,
缠绕腐朽的宫商角徵,
啮咬梁柱雕花,蚀穿青铜钟纽,
欲将七窍玲珑心,拖入万古幽囚。
它陡然振衣!残缺的五指扣紧焦尾,
拔起——
整座倾倒的亭台为基座,
三丈尘埃,刹那落定成疆域战图。
以额叩响冰凉的丝桐,
震荡波割裂粘稠幽冥:
“来!以此腔膛作鼓!”
腐土下铮然回应:
亿兆沉埋的喉舌张开,
吐出泥沙俱下的浊响。
幽涧呜咽,枯木尖啸,
亡魂指甲刮擦着陶罍内壁,
汇成铺天盖地的哑剧,
妄图淹没孑立孤峰的唯一亮光。
而他不退!断弦作刃,
劈开阴风黏连的重围。
骨节击打残损的共鸣箱,
荒腔走板的战歌喷薄如岩浆,
烫穿弥漫的昏聩。
十指向虚空奋力一撕——
震裂的寂静轰然塌陷,
冥音溃散如惊惶鸦群。
最后的较量,在无声中白热。
他撕开胸膛,
让心跳撞击焦木琴身,
以血指在丝弦上烙刻灼烫的印记。
刹那间,朽木涌出万壑奔流,
惊雷碾碎盘踞的暗影:
万籁归还原位,在断弦上重新铮鸣。
血染的焦尾琴,
终将冥音的碎片刻写为谱。
当最后一个鬼哭凝结成冰,
荒原独矗的,
是怀抱星辰的枯骨化桐,
弦上寒光,
犹在战栗中凝成永恒的寂静清鸣。
巫真那毫无生气的低语,如同淬毒的冰锥,骤然穿透了山洞凝滞的黑暗,狠狠凿入陈满囤的骨髓。一股极寒瞬间攫住了他,冻结了血液中最后一丝暖流,激得他浑身剧颤,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作响,在死寂中发出清晰的“咯咯”声。
盘踞脑海深处的诅咒之力,如同嗅到血腥的魔魇,再次汹涌咆哮。扭曲的斑斓色块在紧闭的眼睑后疯狂炸裂、流淌,幻化成无底深渊、蚀骨的毒酒、以及唾手可得却足以焚尽灵魂的虚妄力量……它们伸出无数黏腻冰冷的触手,撕扯着他摇摇欲坠的神智。与之共鸣的,是深入脏腑、冻结骨髓的阴寒,仿佛有无数带着冰棱的蠕虫在血脉中钻行啃噬。每一次呼吸都艰难无比,如同吞咽着混杂冰碴与砂砾的寒风。
“闭眼!”巫真冷酷的命令再次劈开混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陈满囤喉咙里滚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牙关紧咬,浓烈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他依言死死紧闭双眼,对抗着这几乎将他灵魂都撕成碎片的内外交攻。在这片足以令人彻底癫狂的混乱漩涡中,他多年走街串巷磨砺出的、对声音近乎本能的敏锐感知力,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还有一个更微弱、更飘渺的存在,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意念,执着地盘桓在他意识最边缘的角落,传递着微弱却坚定的指引——那是半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滔天大火中,意外残存于他魂魄深处的一道古琴师残魄。它微弱如烟,却带着一种古老音律沉淀下的余温,此刻正灼灼指向他怀中唯一的倚仗。
就是此刻!残魄的指引与他那说书人特有的声音天赋瞬间重合,无比清晰地锁定了身前那张承载着所有希望的微羽古琴。陈满囤榨干了濒临溃散的精神力,如同溺毙者抓住那最后一根稻草,将全部意念强行钉在冰冷的琴体之上。他颤抖着,伸出冻得僵硬麻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终于触碰到了微羽琴身上那根仅存的、布满岁月蚀痕与无数细小裂口的残弦。
笨拙,颤抖,却凝聚着全身仅存的气力与求生的本能。他猛地向外一拨!
“铮——嗡……”
一声喑哑、干涩到近乎破败的颤鸣,如同垂死哀禽的泣血悲啼,骤然撕裂了山洞令人窒息的死寂。这声音毫无韵律之美,更像生锈的钝刀在粗砺岩石上反复拖刮,刺耳难当。然而,就是这不堪入耳的一声,却像一颗投入污浊泥潭的石子,奇异地穿透了巫真诅咒那无处不在、如跗骨之蛆般的恶毒低语,顽强地在冰冷坚硬的岩壁间撞出微弱却清晰的回响,一圈圈涟漪在无形的诅咒之海上荡漾开来。
嗡鸣未绝,异变陡生!
微羽那饱经沧桑的琴身之上,那道贯穿了半个琴体的狰狞裂纹深处,骤然亮起一点幽蓝的星芒!光芒并不炽烈,甚至有些黯淡孤寂,却带着一种冰晶般纯粹剔透的质感,瞬间刺破了浓稠的黑暗。随着这光芒的明灭,一股微弱却无比清凉、仿佛源自雪山之巅初融冰泉的气息,竟顺着陈满囤拨弦的指尖,如同灵蛇般倏地钻入他冻僵的手臂!
这股气流所过之处,那蚀骨钻心的阴寒如同遇到了天生的克星,无声无息地消融退散。如同在燥热窒息的死亡沙漠深处陡然灌入一口沁透心脾的万年寒泉,陈满囤混浊翻腾、几近崩溃的脑海猛地一清!幻觉浪潮的冲击力似乎被短暂地遏制了一瞬,身体的沉重与麻痹也减轻了一丝。他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汗水混合着血丝沿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然而,那几乎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眼眸深处,一点微弱却顽强的光芒,如同寒夜中的孤星,重新凝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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