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的值房内,檀香袅袅。
王承恩坐在靠窗的紫檀木案后,面前堆着这几日待批红的奏疏。他刚刚被正式任命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掌理内外章奏,照阁票批朱。这个位置,距离那掌印太监仅有一步之遥,已是内官极巅的权柄之一。
他伸手取过最上面一本,是陕西巡抚关于剿饷匮乏的急奏。他并未立刻动笔,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纸面,目光却有些悠远。
就在今晨,皇上在乾清宫西暖阁单独召见了他。
崇祯皇帝面容比往日更显憔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声音沙哑:“承恩,你跟了朕这些年,谨慎勤勉,朕是知道的。司礼监缺个秉笔,你顶上吧。如今这内外诸事……你要多替朕分忧。”
他跪伏在地,感念圣恩,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这擢升,固然有他多年侍奉谨慎的缘故,但东宫那边近来几次看似无意、实则关键的进言,以及某些原本对宫内人事安排颇有微词的外朝官员突然的沉默,都在其中起到了微妙的作用。
他与东宫那位年轻储君之间,那种秘而不宣的“联盟”,因这次擢升,变得更加牢固,也更加危险。他获得了更大的权柄,能更好地在暗中回护东宫,但也意味着,他从此更深刻地卷入了围绕储君形成的潜流之中,再难独善其身。
他提起朱笔,在那份陕西请饷的奏疏上,工整地批下“着户部议处”几个字,笔力沉稳。权力是双刃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他手握批红之权,哪怕不能独断,也拥有了极大的转圜空间。哪些奏章可以稍压一压,哪些需要尽快呈送御前,哪些在批红时可以稍稍偏向某些方向……这其中,可做的文章太多了。
“王公公,”一名小火者轻手轻脚进来,奉上一盏新茶,“这是今年新进的庐山云雾。”
王承恩“嗯”了一声,头也未抬。那小火者放下茶盏,却并未立刻退下,而是用极低的声音快速道:“方才殿下让刘凤祥传话,说恭喜公公高升,望公公善保贵体,以图将来。”
王承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仿佛什么都没听见。那小火者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下的反应很快,也很妥当。一句“善保贵体,以图将来”,既是祝贺,也是提醒,更是对未来的期许。他们之间的联系,必须更加隐秘,更加小心。
他抿了一口茶,清冽的茶香沁人心脾,却化不开眉宇间那一丝凝重。权力越大,盯着他的眼睛就越多。皇上多疑,内阁那几位也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那位……
文渊阁内,首辅温体仁放下手中一份吏部考核官员的题本,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角几道深刻的皱纹,仿佛镌刻着无数机心与算计。
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心腹中书舍人垂手立在案前,低声禀报着近日京中的一些动向,声音压得极低:“……宫内消息,王承恩升秉笔,已正式掌印视事。这几日,往他值房跑动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温体仁眼皮微抬,浑浊的眸子里精光一闪而逝:“皇上近来心绪不宁,擢升一个知根知底的老奴分忧,也是常情。”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那中书舍人往前凑了半步,声音更低:“阁老明鉴。只是……下官听闻,此次王承恩能顺利上位,东宫那边,似乎……似乎也出了些力气。前些时日,都察院那边几个原本对宫内人事颇有议论的御史,突然都噤声了。”
“东宫……”温体仁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将茶盏放回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想起近几个月来,那些看似零散,却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的消息。太子在经筵上不再仅仅满足于诵读圣贤书,反而对兵事、钱粮多有垂询;詹事府那几个清流,如陈子龙之流,往来东宫愈发频繁;甚至户部一个不起眼的郎中李嗣京,似乎也与东宫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更不用说,宫里隐约传闻,东宫那个叫刘凤祥的内侍,手下很聚拢了几个“机灵”的小太监。
如今,再加上一个刚刚执掌司礼监秉笔大权的王承恩……
这些碎片单独看来,或许无足轻重。但温体仁凭借多年在权力巅峰挣扎浮沉的敏锐嗅觉,却从中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那位年轻的太子,似乎并不甘心于仅仅做一个深居东宫、等待继位的储君。他正在悄无声息地编织着什么。
“太子年纪渐长,留心实务,是好事。”温体仁缓缓开口,像是在对中书舍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这身边聚集的人,倒是越来越杂了。王承恩是内官,结交内官,可是祖宗家法的大忌……”
他的声音渐低,后半句话几乎含在嘴里,但其中蕴含的冷意,却让那中书舍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温体仁不再言语,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题本,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案面上轻轻敲击着。他想起崇祯皇帝那多疑猜忌的性格,想起自己对朝局绝对掌控的追求。任何不受控制的力量崛起,都是他不能容忍的,即便这股力量来自于未来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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