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朝会上的波澜,随着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方略获得崇祯首肯而暂告段落。但那宏大战略背后隐含的锋芒与压制,却如同无形的阴云,笼罩在东宫上空。
退朝回到东宫,朱慈烺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埋首书案或召见某人议事。他屏退了寻常侍从,只让秋香在书房外守着,随后将陈子龙和刘凤祥召入了暖阁。
暖阁内,炭火噼啪作响,气氛却不同于往日的宁静,带着一种分析战局般的凝重。刘凤祥手持笔墨,恭敬地坐在角落的小几旁,准备记录——这是太子殿下新立的规矩,重要讨论需有纪要。陈子龙则坐在朱慈烺下首,眉头紧锁,显然还沉浸在朝会上那场不动声色的交锋带来的冲击之中。
“今日朝会,杨阁老一番高论,你们也都听到了。”朱慈烺端起茶杯,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都说说看,对此‘十面张网’之策,有何见解?”
刘凤祥缩了缩脖子,没敢立刻接话,他本能地觉得那策略听着挺吓人,但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陈子龙则是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未能完全平复的激愤,开口道:“殿下,学生以为,杨阁老此策,看似宏大周密,实则……实则空泛!全然未提殿下先前关于贼寇返陕之判断,仿佛我辈之前种种分析,皆成了无的放矢!”
他对杨嗣昌那种刻意忽视太子、试图以势压人的姿态感到强烈不满。
朱慈烺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陈子龙得到鼓励,语速加快:“而且,其策将剿寇之事分摊十巡抚,看似责任分明,实则极易导致各自为战,互相推诿!学生读史,深知联合作战,最忌号令不一,杨阁老以此‘网’套之,恐未及困住流寇,我等内部先已网结重重,难以协调!”
他引经据典,从军事指挥学的角度分析了此策的潜在风险,越说越是激动。
朱慈烺静静听着,直到陈子龙告一段落,才缓缓放下茶杯,目光扫过陈子龙和刘凤祥,问出了三个直指核心的问题:
“子龙所言,切中其指挥协调之弊,甚好。但孤再问你们,此战略纵有千般好,或如你们所见有万般弊,抛开这些不谈,最要害之处何在?”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第一,这‘十面张网’,维持如此庞大的包围圈,调动如此多的兵马,钱,从哪来?”
“第二,执行这‘十面张网’的十个巡抚,以及他们麾下的将领,是谁?可能保证皆是如孙传庭般实心任事之臣,而非滥竽充数、甚至借机敛财之辈?”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此大张旗鼓,层层加码,各地为完成‘剿匪’指标,加饷增税,严刑峻法,若因此逼反了更多活不下去的良民,使得流寇越剿越多,又该如何?”
这三个问题,如同三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剥开了那宏大战略表面华丽的锦袍,露出了其下干瘪甚至可能致命的骨架。
朱慈烺这三个问题一问出,暖阁内顿时一片寂静。
刘凤祥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张大了嘴巴。他脑子里只想着“十面张网”听起来很厉害,却从未想过这“网”是要用真金白银和人命去编织的!钱从哪来?人靠谱吗?会不会逼反更多人?这几个问题像重锤一样砸在他心上,让他瞬间明白了这战略背后的巨大风险和虚妄。
陈子龙更是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方才的批判,更多是源于义愤和对杨嗣昌态度的不满,以及基于军事理论的推演。而太子殿下这接连三问,却直接从最现实、最残酷的财政、吏治和民生根源入手,一刀见血!
钱从哪来?
是啊,朝廷国库早已空空如也,辽饷、剿饷、练饷早已让天下百姓不堪重负,这“十面张网”无疑是又一个吞金巨兽,这钱……难道又要从骨头里榨油吗?他想起了自己绘制《流民图》时查阅的那些惨状,若再加征饷,岂不是制造更多的流民?
执行的人是谁?
杨嗣昌能保证那十个巡抚都是能臣干吏吗?他自己麾下尚且良莠不齐,如何确保这遍布数省的庞大网络高效运转?若所用非人,这“网”非但捕不到鱼,反而可能成为贪官污吏盘剥地方的护身符和助力器!
逼反良民又该如何?
这才是最致命的!流寇之所以越剿越多,根源就在于民生凋敝,官逼民反!若执行此策时,地方官员为了完成“剿匪”任务,或是为了中饱私囊,肆意扩大打击面,横征暴敛,那结果……陈子龙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幅《流民图》上的景象在全国各地蔓延、加剧的可怕未来!
“殿下……殿下洞若观火!”陈子龙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后怕,也是由衷的敬佩,“学生……学生之前所思,不过书生之见,徒逞口舌之快,未能触及根本。殿下三问,方让学生知实务之复杂艰巨,非空谈文章可比!”
他深深体会到,在朝堂上纵横捭阖,光有情怀和理论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对财政、吏治、民生有着极其清醒和冷酷的认识。太子殿下年纪虽轻,这份洞察力和务实精神,却远超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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