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那一声对“五百人示范营”的默许,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朝堂湖面下引爆了一颗惊雷。尽管规模已被极力压缩,尽管名分暂以“示范”遮掩,但“太子掌兵”这四个字所蕴含的惊天意味,又如何能瞒得过那些嗅觉敏锐、时刻紧盯东宫的科道言官与各部大臣?
几乎是旨意传出后的第一次大朝会,金銮殿内的气氛便陡然变得剑拔弩张。当崇祯皇帝按惯例询问“众卿有本早奏,无本退朝”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一位以耿直敢言、恪守祖制着称的老臣,率先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陛下!臣闻东宫欲编练新军,名曰‘示范’,然太子涉足兵权,干系国本,臣等食君之禄,忧君之事,不敢不冒死以谏!”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御座之下的太子,以及龙椅上神色不明的皇帝。
那御史深吸一口气,引经据典,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控诉:
“《皇明祖训》有云:‘文武之道,相为表里。然文臣不预戎政,武臣不干铨选,此乃太祖高皇帝为杜乱萌、垂万世之定制也!’太子乃国之储贰,当潜心圣学,修德养性,焉可轻涉戎机,掌兵弄权?此乃背离祖制之始也!”
立刻便有数名言官出列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将“祖制”二字化作漫天箭雨:
“陛下!太子年少,正宜涵养德性,若使其沾染兵戈凶器,习于杀伐之事,恐非培养仁德储君之道啊!”
“昔日汉之戾太子,唐之隐太子、建成太子,乃至本朝靖难之役,祸乱之源,岂非皆因储君与兵权过从甚密所致?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陛下三思!”
“太子掌兵,国之大忌!此例一开,恐启后世萧墙之祸,动摇国本!臣等万万不敢奉诏!”
他们将太子练兵之举,直接与历史上那些着名的宫廷兵变、骨肉相残的惨剧挂钩,言辞犀利,仿佛太子此刻已然化作了逼宫篡位的逆臣。尤其提到“唐之覆辙”(指玄武门之变及唐代多次皇子以武力争位)和“本朝靖难”,更是刻意触动崇祯内心最深处那根关于皇位合法性与稳定性的敏感神经。
首辅温体仁依旧垂首站在文官班列之首,仿佛老僧入定,但嘴角那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峻弧度,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乐得见言官们充当急先锋,将太子置于火上烤。
然而,并非所有文官都持激烈反对态度。兵部尚书杨嗣昌在一片喧嚣中,缓步出列。他深知皇帝既已默许,强行全面反对并非上策,且他内心对编练一支能战新军亦有所期待,只是必须将其牢牢掌控在皇帝(或者说,在皇帝意志下的文官系统)手中。
“陛下,”杨嗣昌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务实的沉稳,“诸位同僚忧心国本,言之成理。然,如今国步艰难,流寇猖獗,辽东糜烂,旧军疲敝,亦是不争事实。太子殿下心系社稷,提出编练‘示范营’,意在革除积弊,探索新路,其心可悯,其志可嘉。”
他先肯定了太子的出发点,随即话锋一转,提出了关键的限制条件:
“然,祖制不可轻废,储君确不宜直接掌兵。臣以为,此‘示范营’之编练,可仿京营旧例,由陛下简派知兵文臣或勋贵一员总督其事,太子殿下可从旁观摩学习,建言献策,以示储君关心武备之意。如此,既全殿下报国之心,亦不违祖宗成法,更可保军权操于陛下之手,两全其美,望陛下圣裁。”
杨嗣昌此议,可谓老辣。他既不彻底否定,也不完全支持,而是提出一个“文臣总督,太子观摩”的折中方案,意图将这支新军的实际控制权,从东宫手中剥离,纳入传统的以文驭武的体系之内。
杨嗣昌……果然厉害!以退为进,明着是解围,实则是要夺走核心指挥权!若依他之言,这‘示范营’即便练成,也不过是另一个听命于文官集团的‘京营’,与我何干?
一些较为务实或与杨嗣昌立场相近的官员,纷纷出言支持此议,认为此乃“老成谋国”之见。
朝堂之上,顿时分成了几派:以都察院为首的激烈反对派,以杨嗣昌为代表的“文臣掌控”派,还有少数保持沉默的观望派。争论之声此起彼伏,引经据典与切陈时弊交织,金銮殿仿佛成了辩论场。
就在争论趋于白热化之际,一直沉默的主角,终于动了。他并未急切地辩解,而是向前一步,对着御座上的崇祯,深深一躬,声音清晰而冷静地响起:
“父皇,诸位大人。”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殿内为之一静。
“儿臣年幼德薄,蒙父皇信重,许儿臣试办‘示范营’,儿臣惶恐,唯有竭尽驽钝,以报天恩。”他先放低姿态,随即语气转为沉痛,“然,儿臣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斗胆陈情编练新军,实因湫头镇曹将军血泪未干,西北百万生灵倒悬待解!旧军之弊,诸位大人比儿臣更为清楚。若只因恪守‘祖制’,便坐视江山倾颓,黎民涂炭,儿臣窃以为,此非恪守,实为迂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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