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方小小的天地,连接着窗里窗外两个世界,曾经是不可逾越的界碑,如今,却仿佛成了一片等待被书写的留白。
翌日,窗台上悄然多了一样东西。
一套迷你茶具,小巧玲珑,仅堪盈握。
茶壶、公道杯、品茗杯,一应俱全,皆是宋代影青瓷的残器修复品,釉色青白,光影浮动,正是苏晚卿压箱底的珍藏,世上仅此一对,价值连城。
她没有泡茶,只是在极小的壶中,注满了清冽的山泉水。
这是她无声的考题,也是无声的邀请。
第一夜,窗台纹丝不动。
第二夜,依旧。
第三夜,也无变化。
傅承砚的巡护报告上,只多了一句:“苏宅东窗台新增瓷器摆件,易碎,已调整夜间巡风系统,避免强风直吹。”
苏晚卿看着那行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懂,他甚至比她预想的更懂。
他将这看作是她生活的延伸,而非对他的引诱,所以他只守护,不触碰。
第四日清晨,苏晚卿推开窗,眸光却倏然一凝。
那杯中的清水,已然换成了色泽浅琥珀的茶汤。
热气早已散尽,只余一抹清幽的茶香,在晨间的微风中若有似无。
她凑近轻嗅,心头一震。
是“雾隐尖”,昨夜她因修改茶经而熬夜,独自在书房饮的那款茶。
茶叶是他从未接触过的茶研院新品,他却能精准地复刻出来。
他不仅来了,还看懂了她昨日的疲惫,用她自己的茶,为她续了一杯夜的慰藉。
苏晚卿没有动那杯茶,不动声色地关上了窗。
当晚,她一反常态,戌时便熄了书房的灯,只留月光满地。
她没有睡,而是隐在窗帘后的暗影里,静静等待。
子时,万籁俱寂。
一道颀长挺拔的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外。
他没有靠近窗台,而是在离窗三尺的青石板上,缓缓屈膝,跪坐下来。
动作流畅而虔诚,仿佛已演练过千百遍。
他就那样静静地跪着,仰头望着窗台上的那只小茶杯,目光专注而贪婪,像是跋涉沙漠的旅人望见了唯一的绿洲。
许久,他才起身,极轻地端起那杯早已微凉的茶。
他没有立刻喝,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块洁净的白巾,细细擦拭着杯沿,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不可亵渎的尘埃。
而后,他以袖掩面,仰头,将那杯凉茶一饮而尽。
饮毕,他将茶杯放回原处,又跪坐回去,对着那扇紧闭的窗,端正地叩首,额头贴着冰冷的石板,久久未起。
原来,你看我的窗,我看你有没有回头。
而现在,你看我的窗,我却在看你,如何一点点,将你的神格敲碎,跪在我面前。
从那夜起,苏晚卿每晚都会在窗台备上一杯茶。
有时是温润的普洱,有时是清冽的龙井,有时是霸道的岩茶。
无一例外,都是傅承砚曾经在她身边时,亲手记录过她偏好的那些品种。
而他,每夜必至,风雨无阻。
饮茶,叩首,离去。
全程静默,从不逾矩分毫,像一个最忠诚的信徒,执行着一场永无止境的赎罪仪式。
第七夜,月黑风高。
苏晚卿在窗台放下的,是一杯汤色碧绿得近乎诡异的茶。
“断肠青”。
茶如其名,苦涩至极,更因其性寒,是孕妇绝对禁饮之物。
也正是三年前,她失去孩子那一夜,他亲口命令下人端给她的那一款“安神茶”。
当傅承砚的身影再次出现,当他端起那杯茶时,苏晚卿在窗内几乎屏住了呼吸。
他只闻了一下,高大的身躯便不易察觉地一僵。
他认出来了。
可他没有半分犹豫,仰头,将那杯承载着所有罪孽与痛苦的苦茶,尽数灌入喉中。
剧烈的苦涩瞬间炸开,他喉结疯狂滚动,压抑的咳嗽声被他死死闷在掌心。
一缕殷红的血丝,顺着他紧抿的嘴角缓缓渗出。
他却恍若未觉,放下茶杯,再次端正跪好,对着窗户,重重叩首。
这一次,是赎罪,亦是领罚。
“哐当——”
窗户被猛地从内拉开。
苏晚卿站在窗内,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苍白的脸。
她死死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我不是让你来受罚的!”
傅承砚缓缓抬起头,他跪在泥地里,仰视着她,眼中血丝密布,那双曾睥睨众生的眸子里,只剩下无尽的卑微和茫然。
“那你让我做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只要你说,我什么都做。”
苏晚卿被他这句话堵得心口一窒,所有准备好的刻薄与冷漠,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良久,她看着他狼狈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低声道:“做你自己。”
他怔住了。
做他自己?
那个高高在上、冷漠多疑的傅承砚?
还是这个跪地求饶、自我放逐的罪人?
他早已不知道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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