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顽石,被岁月和劳作打磨掉了所有棱角,只剩下沉默的质地。
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及他脚下的尘土,却又始终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距离。
那道距离,曾是他亲手划开的天堑。
苏晚卿走上高台,并未走向主席台中央,而是立于堰顶边缘,仿佛与身后的青山融为一体。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茶人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风拂过,吹起她宽大的袖摆,衣袂飘飘,宛若即将乘风归去的谪仙。
山谷里的风,带着水汽和泥土的芬芳,将她的声音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中。
“我站在这里,首先要感谢林工,感谢每一位为归藏堰付出过汗水的师傅与乡亲。”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很多人问,为什么要叫‘归藏’?《易经》有云:‘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水,利万物而不争,土,载万物而无言。这座堰,是引水归藏于土,也是让躁动归藏于静。”
台下一片安静,许多人似懂非懂,却都被她身上那股沉静而强大的气场所折服。
苏晚卿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远处连绵的翠绿山峦,声音里染上了一丝悠远:“今天,我不想谈纪念,也不想谈赦免。”
这一句,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傅承砚的耳膜。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藏在工装口袋里的那张硬质烫金请柬,边角被他捏得变了形。
那上面印着他耗费巨资、在海外为她秘密兴建的“晚卿茶研国际中心”的揭幕式邀请,是他准备呈上的、又一份自以为是的补偿。
可她说,不谈赦免。
“这座堰,”苏晚-卿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它只是存在。就像我们生命中许多无法磨灭的伤口,在结痂之后,会长出新的皮肤。我们不必刻意去美化那道裂痕,更不必假装自己从未受过伤。我们只需要承认它的存在,然后,带着它继续往前走。”
她的话音落下,短暂的寂静之后,山谷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村民们或许听不懂那些深奥的哲理,但他们听懂了“带着伤疤往前走”的坚韧与坦然。
那是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智慧,此刻,被这个清冷的女子用最诗意的方式道出。
掌声如潮,唯有傅承砚僵立在人群的最末端,感觉自己被那潮水彻底淹没。
他终于懂了。
她不需要他的盛大弥补,也不需要他的自我感动。
她已经完成了对那段痛苦的整合,将其内化为自身生命的一部分,从此不悲不喜,不增不减。
他所有的“赎罪”,于她而言,或许都只是窗外一场与她无关的雨。
仪式接近尾声,孩子们欢笑着放飞了手中的纸鸢。
五彩的风筝在碧空下翱翔,其中一只画着大大笑脸的太阳风筝,却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乱风,打着旋儿一头栽下,坠落在堰心池清浅的水畔。
那是沈知节帮扶的小患者阿禾的风筝。小女孩急得快要哭了。
“别急,阿禾,叔叔们去帮你捡!”有人安慰道。
众人看向那片区域,都有些犯难。
为了保证归藏堰源头水质的绝对纯净,苏晚卿曾定下规矩,堰心池区域被划为“圣地区域”,除了固定的水质监测员,严禁任何人踏入。
想要过去,必须绕行很远,从另一端的木桥过去。
就在众人准备绕行时,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动了。
傅承砚脱掉脚上那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进了冰凉的池水里。
“老傅!”林工惊呼出声。
他比谁都清楚,当初最严苛地推行“圣地区域”禁令,甚至为此亲自巡视、斥退过误入游客的人,正是傅承砚自己!
他曾将这片水域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净土,仿佛那是苏晚卿精神世界的具象化。
而现在,他亲手打破了自己制定的规则。
水不深,只没过他的小腿。
他却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昔日偏执的碎骨之上。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捞起那只湿了一半的太阳风筝,转身走上岸,蹲在高大的身躯,用自己干净的衣角,一点点将风筝上的水渍擦干,递还给小阿禾。
阿禾仰着小脸,好奇地问:“叔叔,你会游泳吗?刚才掉下去,我好怕你沉下去。”
傅承砚的动作一滞,抬起头,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映着女孩纯真的脸庞,他缓缓摇头,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不会游泳。”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但我学会了,不怕沉下去了。”
这一幕,清晰地落入了远处茶亭中苏晚卿的眼底。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转身,走进了茶亭深处。
片刻后,她重新走出。
手中多了一方沉甸甸的水晶镇纸。
她走到傅承砚不久前劳作时常坐的那张石凳旁,将镇纸轻轻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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