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乍破,雨后的山峦洗去了所有尘嚣,空气清冽得如同上好的泉水。
苏晚卿破例没有在晨曦微露时便独自入园,她甚至没有走向那条通往无名残碑的惯常小径。
她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布衣,径直来到了另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岔路口——“见春径”的入口。
这条路,曾是烬归堂最初开辟时用于运送春茶的要道,后因新路建成而废弃。
三年来,她从未踏足。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清冷的侧脸在晨光中勾勒出一道柔和却坚定的弧线,脚步微顿,似在等待什么,又似在给自己一个重新选择的契机。
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傅承砚的身影穿过薄雾而来,他手中提着的,不再是往日默默放置在茶寮外的柴薪,而是两副崭新的、用细竹篾精心编制的采茶篓。
他在她面前三步远处停下,黑眸深邃如古潭,里面翻涌着压抑了整整一千三百天的紧张与希冀。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其中一只采茶篓,连同一份无声的询问,一同递了过去。
动作克制到了极点,手臂的线条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坚定得不容置疑。
苏晚卿的目光落在那只空空的采茶篓上,凝视了足有数秒。
那双曾盛满星辰、也曾寂灭如死灰的眼眸里,此刻平静无波,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亮。
终于,她伸出手,接过了那只采茶篓。
没有丝毫犹豫,她将竹篓的系带绕过肩头,稳稳地背在了身上。
那个简单的动作,仿佛卸下了千斤重负,又仿佛背起了一个全新的承诺。
傅承砚紧绷的下颌线,在那一刻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
他默默背上另一只竹篓,自然而然地,与她并肩,踏上了那条荒芜的“见春径”。
两人并行于湿滑的石道之上,间距不过尺许,那种刻意拉开的安全距离,已然消失无踪。
他们走得很慢,脚下的青石板因常年无人行走而布满苔藓。
奇异的是,随着他们步伐的落下,两侧泥土下埋藏的兰根网络,竟像是被唤醒的古老生命,幽蓝色的光芒顺着他们的脚步轻轻脉动,一呼一吸,仿佛整座沉寂的山峦,都在为这场迟到了太久的同行,发出低沉而喜悦的吟唱。
远处的山坡上,林工正架起经纬仪,测绘着一片新栽的白山茶长势。
当他透过镜头,无意间捕捉到晨雾中那两个渐渐走近的身影时,握着仪器的手猛然一僵。
那画面,一男一女,并肩背篓,行于茶垄之间,竟与他三十年前在宗祠地底掘出的那块残碑拓片上的景象,惊人地重合——当年,苏晚卿的父亲苏老先生,与那位姓名被历史隐去的伴侣,携手种下第一棵茶树的画面,跨越时空,如今在女儿与那个男人的身上,以一种宿命般的方式,悄然重现。
林工怔怔地看着,眼眶蓦地湿润。
他默默收起了相机,没有拍下这一幕。
有些瞬间,不该被镜头记录,只配被时间铭记。
他翻开随身的工程日志,找到“见春径”的条目,在后面重重地新增了一行备注:“道路维护标准更新:永久保留现状,禁止清除任何自然形成的路径痕迹及沿途新生草木。”
烬归堂的宗祠内,阿墨刚刚奉上晨香。
他如往常一般退后,却惊异地发现,那三炷清香燃起的青烟,今日竟一反常态,不再袅袅笔直地飘向天空,而是如同有了生命一般,贴着地面,蜿蜒着,执拗地顺着祠堂门槛的缝隙流淌出去,沿着“见春径”的方向,一直蔓延到远方茶寮的门前,才汇聚成一股,缓缓升腾。
那烟,仿佛在指引,又仿佛在见证。
阿墨伫立良久,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冷静克制,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没有去扰动这奇异的景象,反而转身回到香案前,从香筒中又取出两炷香,点燃,恭恭敬敬地插入炉中。
五炷香,在烬归堂的规矩里,是为迎接最尊贵的、足以改变家族气运的“归人”。
“从前你们躲着走,一步三回头,生怕影子碰上。”他对着那缕奇异的烟,低声自语,“现在,终于敢光明正大地来了。”
他转身回到账房,在厚厚的堂内账册上,用朱砂笔添上了一条新规:“自今日起,今岁‘烬归堂’废除‘禁足令’。凡携爱意入园者,无论来路,皆可通行。”
山下的儿童医疗站里,沈知节正带着几个康复期的孩子在露台上做绘画疗愈。
一个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的小女孩,举起自己的画,上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路的两旁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路上画着两个手牵手的小人。
“沈老师,你看!”小女孩骄傲地说,“我画的不是‘见春径’,那条路不好走。这是‘我们一起走出来的路’!”
沈知节一怔,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
远处的山道上,真实的景象与画中的童趣遥相呼应——苏晚卿正微微蹲下身,为傅承砚整理被路边荆棘勾破的一截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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