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由新翻出的古石板铺成的小径,在晨光熹微中,竟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洁净。
并非简单的扫除。
苏晚卿的目光凝固了。
这条通往后山无名碑的“见春径”,平日里覆着一层薄薄的落叶与尘土,带着自然的呼吸。
而此刻,每一寸石板都纤尘不染,两侧的泥土被细心拢起,像是等待播种的苗床。
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步道上那些被刻意保留下来的落叶。
它们不是被扫进尘土,而是被以一种近乎偏执的仪式感,精心排列成一个巨大的、首尾相连的环形图案。
外圈,是深秋的枯黄与腐朽,叶片边缘卷曲,带着死亡的气息。
往里,是初秋的金黄与赤红,色泽尚艳,却已失了生机。
再向内,是盛夏的浓绿,仿佛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
最核心的,则是初春最嫩的芽黄,脆弱而鲜活。
四季轮回,枯荣流转,被浓缩在这短短几十米的小径上。
而在这四季之环的中央,一道蜿蜒的曲线,用最细的深绿色松针,一针一针拼凑而成。
那曲线的走向、那突兀的拐角、那戛然而止的终点……
是三年前,她失去孩子那夜,医院走廊监控录像里,她踉跄奔逃的轨迹!
轰——!
仿佛有一根冰冷的铁钉,狠狠掼入心脏,再用铁锤反复敲击。
苏晚卿的指尖瞬间冰凉,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道象征着她毕生噩梦的轨迹,身体却僵直得无法动弹。
她蹲下身,指尖终于颤抖着碰触到一片外圈的枯叶。
叶片没有预想中的干脆碎裂,反而带着一丝湿润的韧性,一股极淡的、熟悉的茶香,从叶脉中渗出。
所有叶子,都被人用昨夜新泡的茶汤浸润过。
只为在清扫时,不扬起一丝尘埃,不惊扰一寸安宁。
这是何等疯魔的执念!何等卑微的忏悔!
他不敢用言语惊扰她,便用这最沉默、最耗时、最痛苦的方式,将自己的歉意与悔恨,一寸寸、一片片,铺展在她每日必经的路上。
他扫的,哪里是落叶。
他扫的,是三年前那个冬夜,他没能说出口的安慰,没能伸出的手,没能给予的拥抱。
苏晚卿缓缓抬起头,视线穿过薄雾,落在远处那棵百年老茶树下。
一道高大而孤寂的身影正蹲在那里,用最原始的工具,缓慢而专注地修整着被暴雨冲刷得有些松动的木质围栏。
他的动作极慢,每一个敲击、每一次捆绑,都像是在复刻一段被遗忘的时光,郑重其事,仿佛在修复的不是围栏,而是自己破碎的灵魂。
阳光穿过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整个人,就像一块沉默的、即将风化的山石。
苏晚卿收回目光,静静地站了许久,最终没有踏上那条路,而是转身,走向了另一条通往茶园的小径。
有些路,她已经走过。有些景,她已经看见。
这就够了。
与此同时,林工正拿着仪器,在“见春径”旁巡查新建的地下排水系统。
“滴滴……滴!”
仪器突然发出急促的警报,屏幕上,代表生物电信号的波形图疯狂飙升,峰值远超日常监测的任何一个时段。
信号源,正是路径两侧那些被苏珩亲手种下、又被傅承砚重新唤醒的承卿草兰根网络。
“怪了……”林工皱起眉,这不像是机械故障。
他立刻调取了昨夜安装在附近的红外线监控影像。
屏幕上,时间显示为凌晨三点。
画面中的一幕,让这个见惯了大型工程的汉子,呼吸猛地一滞。
傅承砚,那个传闻中杀伐果决、高高在上的傅氏总裁,此刻正孤身一人,双膝跪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他没有开灯,只借着微弱的星光,一手拿着一把小小的竹帚,轻柔地拨动着地上的落叶,仿佛那不是落叶,而是最易碎的珍宝。
他的另一只手,则平摊着,掌心温柔地贴着地面,指尖随着兰根的走向,如抚琴弦般缓缓移动。
影像中没有声音,但林工的仪器记录下了一切。
每当傅承砚的手指划过某一区域,地下的生物电信号便会达到一个峰值,一道道肉眼不可见的幽蓝色光芒,顺着他的掌心,汇入庞大的兰根网络,最终齐齐流向路径的终点——苏晚卿每日煮茶的那块无名碑前。
他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片承载了她所有记忆的土地对话!
林工默默关闭了影像,在那份枯燥的工程数据表上,将这次异常标记为“非机械性共振”。
想了想,又翻开自己的工程日志,在昨夜那句“有些路,注定要两代人走完”的下面,用粗砺的笔迹补记了一句:
“有些清理,是为了让记忆重新生长。”
烬归堂的祠堂前,阿墨在晨起奉香时,脚步微微一顿。
门前石阶的缝隙里,他亲手撒下的白山茶种子,竟已萌发出几点娇嫩的新绿。
而在那块被他重新挂上的“烬归堂”匾额正下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极其粗糙的陶制小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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