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给南丰府的西市镀上了一层金边。
街道上行人纷纷侧目,只见一位红衣烈火般的少女,牵着一匹高头大马,正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她身后跟着一个虽然衣衫沾了泥点、稍显狼狈,却脊背挺直、神色从容的青衫少年。
这组合实在有些怪异,一个是将门虎女,一个是文弱书生,怎么看怎么不搭调,偏偏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又异常和谐。
“到了!就是这儿!”
沈红缨停下脚步,马鞭一指前方那块金字招牌——“文古斋”。
“之前那个掌柜的说,这铺子虽然挂着钱家的名头,但里面卖的最紧俏的‘青云墨’和‘灵犀绣’,都是出自清河县的‘青云坊’。”沈红缨回头看向赵晏,眼中带着几分期待,“你肯定能帮我催到那个《挂帅》的图样吧?”
赵晏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铺子里便冲出了一个人影。
“哎哟!我的小祖宗!我的赵公子哎!”
福伯正站在门口翘首以盼,刚才左眼皮一直跳,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这一抬眼,就看到自家那位被奉为上宾的“财神爷”一身泥点子地回来了,吓得他差点没背过气去。
福伯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围着赵晏团团转,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这……这是怎么了?您不是回书院了吗?怎么弄成这副模样?是不是遇上歹人了?哎呀,这要是让大小姐知道了,还不剥了老奴的皮!”
赵晏摆了摆手,示意福伯稍安勿躁:“福伯,无妨。遇到几只挡路的野狗,多亏这位沈小姐仗义出手。”
“沈小姐?”福伯一愣,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那个红衣煞星。
这一看,福伯的腿肚子又是一软。这位姑奶奶前几天才来“砸”过场子,今天怎么跟赵公子混到一块儿去了?
“沈……沈大小姐?”福伯连忙行礼,“多谢沈小姐救了咱们家少……哦不,赵公子。”
沈红缨此刻却没空理会福伯的殷勤。
她那一双英气逼人的大眼睛,正在赵晏和福伯之间来回打转,眼神逐渐变得古怪而震惊。
“等等。”
沈红缨上前一步,马鞭轻轻敲了敲赵晏的肩膀,力道虽然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老掌柜,你刚才对他那么客气,还怕被‘大小姐’剥皮……”沈红缨盯着赵晏,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你这‘青云坊’的设计者,身份好像不一般啊?”
福伯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看了一眼赵晏,见赵晏微微颔首,这才赔笑道:“沈小姐慧眼。这位赵晏赵公子,正是咱们‘青云坊’大当家赵灵姑娘的亲弟弟,也就是咱们坊里的……少东家。”
“少东家……”
沈红缨咀嚼着这三个字,脑海中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在了一起。
那个写出边塞绝唱、力压世家子弟的“神童”。
那个设计出巾帼系列、懂女人亦有英雄气的“画师”。
那个面对地痞围攻、临危不乱、甚至还敢反击的“硬骨头”。
这三个人影,在这一刻,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眼前这个身形瘦弱、却眼神清亮的九岁少年。
“文能提笔安天下,画有兵气动人心!”沈红缨由衷地赞叹道,“赵晏,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文的武的你都懂?就连我爹那个老顽固,提起你的诗都赞不绝口,说你有‘相帅之才’!”
赵晏被她夸得有些哭笑不得,谦虚道:“沈小姐谬赞了。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罢了。”
“什么纸上谈兵?我沈红缨看人从不会错!”
沈红缨豪气地一挥手,看了看周围嘈杂的环境,眉头一皱:“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走!跟我走!”
“去哪?”赵晏一愣。
“喝酒!”沈红缨不由分说,拉起赵晏就走,“前面就是‘醉仙楼’,那是府城最好的酒楼。今天本小姐高兴,必须得跟你好好喝两杯!不对,你还小,你喝茶,我喝酒!”
“哎?沈小姐……”福伯想拦,却哪里拦得住这位风风火火的女魔头。
赵晏无奈地回头给了福伯一个“放心”的眼神,便任由沈红缨拉着,往醉仙楼去了。
……
醉仙楼,顶层雅间。
这里视野开阔,推窗便能看到半个南丰府的景色。
沈红缨果然是豪客,一进门就拍出一张银票,点了一桌子的硬菜,又要了一坛最好的“女儿红”。
“来!先干一个!”
沈红缨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给赵晏倒了一杯热茶,豪爽地碰了一下,“为了咱们今天的缘分!为了那一架没白打!”
赵晏举杯,微微一笑:“多谢沈小姐。今日若非小姐,赵晏恐怕已是废人一个。”
“哎呀,都说了别叫小姐,听着别扭!”沈红缨一仰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我比你大,你也别跟我客气。我听你刚才在巷子里叫我‘红缨姐’,这就挺好听的!”
她放下酒碗,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晏,忽然问道:“赵晏,你今年多大?”
“虚岁十岁。”
“我今年十七。”沈红缨掰着手指算了算,“大你七八岁呢。不过没关系,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她忽然站起身,一只脚踩在凳子上,身子前倾,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和真诚:“赵晏,我沈红缨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读书人里,你是第一个!”
“你有才华,这不稀奇。但这世上有才华的软骨头多了去了!”沈红缨指了指窗外,“像慕容飞那种草包,给他提鞋我都嫌脏。”
“但你有种!你有骨气!”
她回想起刚才在巷子里,赵晏明明已经陷入绝境,却依然敢于反击,依然眼神不屈的样子。
“面对那帮亡命徒,你一个孩子,不仅没哭,还敢用石灰迷他们的眼,还敢跟他们对峙。这份胆色,比我手下那些新兵蛋子都强!”
沈红缨越说越激动,那张英气的脸上泛起一层酒后的红晕。
“我爹常说,交朋友,要交‘真’的。你这人,真!”
“赵晏,我看你顺眼!咱们也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了。”沈红缨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盘子乱跳,“今天这顿酒,就算是咱们的结义酒!”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沈红缨的亲弟弟!干弟弟也是亲弟弟!”
“在南丰府,谁要是敢动你一根汗毛,那就是跟我沈家军过不去!我沈红缨第一个不答应!”
赵晏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豪爽、热烈、毫无心机的红衣少女。
他原本的计划,只是想借沈家的势,来制衡慕容家。这是一种基于利益的“盟友”关系。
但他没想到,沈红缨会如此直接,如此赤诚。
她是真的把他当成了朋友,当成了弟弟。
这份情义,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官场和商场中,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沉重。
赵晏缓缓站起身,端起茶杯,神色郑重。
他没有拒绝。
因为在这个残酷的世道里,能遇到一个愿意为你拔刀相向的人,是何等的幸运。
而且,他也确实需要这面盾牌。但不仅仅是利用,更是一份承诺。
“红缨姐。”赵晏的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承蒙姐姐不弃。赵晏虽然年幼力薄,但也懂‘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
“今日这杯茶,赵晏敬姐姐。”
“从此以后,荣辱与共。姐姐若有驱策,赵晏……万死不辞!”
“好!好一个荣辱与共!”沈红缨大喜过望,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我就喜欢你这股子爽快劲儿!来,干!”
“干!”
一大一小,一酒一茶,在空中清脆地相撞。
“叮——”
这一声脆响,不仅定下了两人的姐弟名分,更是在南丰府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上,落下了一枚足以改变局势的重子。
喝完这杯“结义酒”,沈红缨显得更加兴奋了。
她拉着赵晏坐下,开始絮絮叨叨地问起《挂帅》图样的事情。
“弟弟,你那个《挂帅》到底画得怎么样了?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就最崇拜佘太君,那种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的气势,简直绝了……”
赵晏微笑着倾听,时不时插上一两句精辟的见解,引得沈红缨连连点头,眼中的崇拜之色更浓。
“对了!”沈红缨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光顾着高兴了,正事差点忘了。”
她从腰间解下一块沉甸甸的腰牌,啪地一声拍在赵晏面前。
那是一块纯铜打造的腰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虎头,下面是一个大大的“沈”字。
“这是我爹给我特制的‘虎符令’,虽然调动不了大军,但在南丰府地界上,还没人敢不认这个牌子。”
沈红缨将腰牌硬塞进赵晏手里:“你拿着!我看慕容飞那个小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以后要是再遇到这种不开眼的狗东西,直接亮牌子!要是还不长眼……”
她挥了挥拳头,露出一口小白牙:“就让他们来找我沈红缨讲道理!”
赵晏握着那块带着体温的铜牌,感受着上面沉甸甸的份量。
这不仅仅是一块牌子。
这是南丰府乃至整个江南道,最顶级的武力威慑——沈家军的庇护。
有了它,慕容飞的那些盘外阴招,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将变成可笑的把戏。
“谢谢姐。”赵晏这次没有推辞,坦然收下。
“这才对嘛!”沈红缨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头,“行了,吃菜吃菜!吃饱了,姐送你回书院!我倒要看看,这次谁还敢拦你的路!”
……
黄昏时分。
一辆挂着沈家军旗帜的马车,在四名精锐亲兵的护送下,大摇大摆地停在了白鹿书院的门口。
沈红缨亲自掀开车帘,看着赵晏走下马车。
“进去吧,好好读书。”沈红缨坐在车辕上,手里把玩着马鞭,声音却大得足以让门口所有的守卫和学子都听见。
“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别忍着!告诉姐,姐带兵来给你拆了他的骨头!”
这番话,如同一声惊雷,在书院门口炸响。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那个传说中的女魔头,对赵晏呵护备至。
看着赵晏手里那块若隐若现的沈家虎符令。
消息像风一样传了开去。
躲在暗处的眼线,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去给慕容飞报信了。
赵晏站在书院门口,对着远去的马车深深一揖。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那座在暮色中显得有些阴森的书院。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慕容飞,你的‘熬鹰’游戏,结束了。”
“现在,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