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白鹿书院的“问心堂”外,晨雾尚未散尽。
赵文彬与赵晏相对而立。
父亲的行囊,还是来时那个简单的书笸,只是里面,少了一封信,和一块玉佩。
“爹。”赵晏抬头看着父亲。
赵文彬的脸上,不见了来时的阴郁与不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晏儿,”赵文彬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问心堂’,就是为父能送你最远的地方了。从这里,到‘内舍’的那段路,为父……走不进去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书院深处那片被晨雾笼罩的精致院落。那里,是他八年前梦寐以求,如今却已物是人非的“圣地”。
“恩师他……说得对。”赵文彬自嘲地笑了笑,“我这‘废人’之身,不宜久留。我今日便启程,回清河县。”
“爹……”赵晏心中一紧。
“不必多言。”赵文彬摆了摆手,他打断了儿子的话。
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九岁的儿子齐平。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重重地按在了赵晏瘦弱的肩膀上。
“晏儿,你记住。”
“白鹿书院,不是清河县学。这里,是龙潭虎穴。”
他眼中闪烁着洞悉世事的寒光:“你昨日能一飞冲天,靠的是为父的‘人情’和恩师的‘愧疚’。这是‘根基’,但也是‘枷锁’。”
“从今日起,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这个‘靠人情插队’的九岁神童。你的才华,会为你招来盟友,但会为你招来更多的……敌人。”
他拍了拍赵晏的胸口:“把你的‘剑’藏好。”
赵晏重重地点头:“孩儿明白。”
“去吧。”赵文彬站起身,再也没有丝毫留恋。
“不必送我下山。你进了‘内舍’,便再也不是我赵文彬的儿子。”
赵晏一愣。
“你,”赵文彬的背影,在晨光中拉得笔直,“是张敬玄山长的‘入室弟子’。”
他大笑着,步履蹒跚,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山门外走去。
赵晏站在原地,看着父亲那挺直的、孤傲的背影,消失在松林尽头。
他知道,父亲的“心魔”已彻底解开。他将八年的“屈辱”,连同赵家的“未来”,一同交接在了这座“白鹿书院”之中。
赵晏缓缓转身。
“赵……赵小先生?”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正是昨日那个倨傲的孙知客。
此刻,这位孙知客脸上堆满了谄媚的、近乎扭曲的笑容,那腰弯得快要折断:“山长吩咐了,小的这就领您去‘内舍’安顿。您……您这边请!”
孙知客的态度,与昨日判若两人。他昨日鄙夷的“废秀才”,今日成了“山长的故人”;昨日他嘲讽的“黄口小儿”,今日成了他高攀不起的、山长的“入室弟子”。
他提着赵晏那只简单的书笸,那副殷勤的模样,仿佛提着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劳烦孙知客。”赵晏神色平静,不悲不喜。
“不敢!不敢!折煞小的了!”
“白鹿书院”分为“外舍”与“内舍”。
“外舍”在山门附近,院落广大,住着近五百名学子。那里,鱼龙混杂,多是府城内外的富家子弟、以及清河县那样的“旁听生”,喧闹不已。
而“内舍”,则在书院的最深处,一片倚靠着后山绝壁的独立院落群。
这里,是白鹿书院真正的“核心”。
孙知客领着赵晏穿过一道月亮门,外界的喧嚣瞬间被隔绝。
一股浓郁的书卷香,混杂着清幽的竹香扑面而来。
这里没有喧哗,静得只能听到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清越的读书声。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院中,随处可见穿着精致绸衫的学子,三三两两,或在亭中辩经,或在树下对弈。他们神态从容,举止优雅,每个人身边,都跟着一两个伶俐的书童。
这些人,非富即贵。
孙知客领着赵晏,一路低着头,不敢惊扰任何人。
“小先生,到了。”他停在了一处名为“听竹”的小院前。
“山长仁厚,知您喜静。”孙知客谄媚地推开院门,“这‘听竹’小院,是‘内舍’里最好的院子之一,只住两人。山长特意将您安排在此。”
赵晏踏入院中。
院子不大,却极为雅致。一湾清泉,半亩翠竹。
房门“吱呀”一声开着。
赵晏一眼便看到,书房内,一个身影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书卷之中。
那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高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儒衫,与“内舍”这片锦绣之地格格不入。
他正就着窗光,奋笔疾书,似乎是在……抄书。
“咳。”孙知客干咳一声。
那少年如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手中的笔都险些掉落。他慌忙站起身,那张清瘦、苍白,却五官端正的脸上,满是局促。
“孙……孙知客。”他的声音有些木讷。
“陆文渊,”孙知客恢复了一丝倨傲,显然,他对这个穷学生并无多少敬意,“这位,是山长新收的‘入室弟子’,赵晏赵小先生。从今日起,他便是你的‘同舍’。”
“入室弟子?”陆文渊一愣。
他抬起头,这才看清了赵晏的模样。
一个……九岁,虚岁十岁的……孩童?
陆文渊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浓重的困惑。
他,陆文渊,十六岁。出身是南丰府辖下最贫瘠的山县。父母皆是佃户。他是靠着“府试”第一名的“案首”之才,才被张山长破格特招,免除一切束修,入内舍苦读的。
他以为自己已是“天才”。
可眼前这个……比他小了六七岁的“孩童”,竟然……也是“入室弟子”?
“陆……陆文渊。”他木讷地拱了拱手,“欢迎。”
“赵晏。”赵晏平静地回礼,目光却落在了陆文渊的桌上。
那里,摊着一本《大周律疏义》,而陆文渊抄写的,是密密麻麻的“注解”。
“赵小先生,您的床铺在这边。”孙知客殷勤地指着房间的另一侧,那里早已铺好了崭新的被褥。
赵晏点了点头。
他看懂了。
这个房间,泾渭分明。
陆文渊那侧,是“苦读”与“贫寒”。自己这侧,是“恩宠”与“崭新”。
“砰——!”
就在赵晏准备放下书笸时,那扇刚刚合上的院门,被人一脚……粗暴地踹开了!
“陆文渊!你这个书呆子!耳朵聋了吗?!”
一阵喧哗,三四个衣着华美、神情倨傲的少年,簇拥着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为首的那人,约莫十六七岁,生得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只是那双丹凤眼里,满是桀骜不驯。
他穿着一身银狐皮镶边的月白色锦袍,腰间挂着一块价值不菲的龙纹玉佩,手中“哗”地一声,展开一柄描金山水扇,在这春寒料峭中,故作风流地轻摇着。
他,便是“内舍”的领军人物,南丰府知府大人的公子——
慕容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