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知客那张倨傲的脸,已经变得不耐烦。
他“啪”地一声合上了知客房的窗户,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转身便要回屋喝茶。
他以为,这场闹剧已经结束了。
“请留步。”
一个嘶哑、干涩,却又带着一种诡异平静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孙知客不耐烦地回头,正要呵斥。
“你这废……”
他的呵斥,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那个他最鄙夷的“废秀才”赵文彬,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赵文彬没有看他。
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绝望。他只是平静地,从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内衫里,缓缓地,解下了一个用红绳系着的、早已被体温焐热的小囊。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孙知客眉头一皱,正要讥讽他“装神弄鬼”。
下一刻,赵文彬从囊中,倒出了一件东西。
不是银票,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
那是一块……半旧的、玉质都有些发黄的白玉佩。
“就这?”孙知客刚要嗤笑。
赵文彬却看也不看他,只是举起了那块玉佩,对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哑地喊道:
“故人赵文彬,携信物,求见——张敬玄先生!”
“张敬玄”三个字一出,孙知客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了!
“张敬玄”,那是山长的“表字”!是山长最亲近的同门与挚友才敢称呼的!
这个废秀才……他……他怎敢直呼山长表字?!
孙知客的目光,猛地落在了那块玉佩上。
当他看清玉佩上那两个古朴的、朱砂沁色的篆字时——
“敬玄”。
“轰——!!!”
孙知客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那张倨傲的脸,在0.1秒内,从轻蔑变成了煞白,又从煞白变成了惊恐!
他……他认得这块玉佩!
这是山长的私印玉佩!是山长随身佩戴、见此佩如见本人的信物!
八年前,这块玉佩,随着这个赵文彬,一同从书院“消失”了!
如今……它又回来了!
“你……”孙知客的牙齿开始打颤,他“噗通”一声从知客房的台阶上滚了下来,帽子都歪了。他再也没有了半分倨傲,连滚带爬地冲到赵文彬面前,一把夺过了那块玉佩和赵文彬手中的第二封信!
他甚至不敢多看赵文彬一眼!
这个“废秀才”……这个他刚刚百般羞辱的“寒门”……竟然是……是山长的“故人”?!
“您……您……您二位……不!您二位‘先生’!”孙知客的声音抖得如同筛糠,连称呼都变了,“您二位……稍……稍候片刻!不!千万别走!小……小的……小的这就去通报!!”
他捧着那块玉佩,像是捧着一块烙铁,连滚带爬地冲向了内院,那狼狈的模样,比死了爹娘还要凄惨。
朱漆大门前,瞬间又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山风吹过松涛的“呼呼”声。
赵文彬的身体,在孙知客跑远的那一刻,猛地一晃。他那强行提起的最后一口气,仿佛泄了。他“咚”地一声,单手撑在了那冰冷的石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
“爹。”赵晏走上前,轻轻地拍打着父亲的背。
“没……没事……”赵文彬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压抑了八年的“屈辱”,终于在这一刻,撕开了一道出口。
“晏儿……我们……等。”
他不知道是在等“救赎”,还是在等“审判”。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甚至……短得可怕。
不过十几个呼吸。
“吱呀——!!”
那扇八年来,在赵文彬梦中,重如千钧的朱漆大门,被人从里面……用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推开了!
不是孙知客。
一个身影,如同疾风一般,从内院冲了出来。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身形高瘦的老者。他穿着一身最朴素的玄色长袍,虽已年近花甲,但腰背却挺得笔直,那双眼睛,更是如鹰隼般锐利,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
他就是“白鹿书院”的灵魂——张敬玄!
他冲出了大门,脚下甚至有些踉跄。他无视了那个恭敬行礼的、九岁的“县试案首”赵晏。
他的全部目光,那双充斥着震惊、狂喜、愧疚和痛苦的、通红的眼睛,死死地……锁定在了那个……正扶着石鹿,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的“废秀才”身上。
“……文彬?”
张山长的声音,不复“威严”,而是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的颤抖。
这个称呼,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赵文彬八年的“行尸走肉”!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双他曾在梦中怨过、恨过,却又无比“思念”的眼睛。
“……恩师……”
赵文彬的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干涩的字眼。
他那强撑的“平静”,在这一刻,轰然碎裂!
八年的屈辱、八年的不甘、八年的“废人”生涯……所有的一切,都在见到恩师的这一刻,化作了滔天的“委屈”!
他再也撑不住了。
他双膝一软,这个被马三踩断了尊严、被李典史无视了才华的男人,就要当着儿子的面,跪下去。
“学生……学生赵文彬……不孝……”
“你敢!”
就在他膝盖即将触地的那一刻,张山长猛地扑了上来!
这位年近花甲的老人,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他一把抓住了赵文彬的胳膊,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地将他从地上……硬生生“拎”了起来!
“不准跪!”
张山长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抓着自己学生的肩膀,不是“扶”,而是摇晃!
“你……你……”他看着赵文彬那苍老的、才三十多岁却已有了白发的脸,看着他那只萎缩的、藏在袖中的右手……
“你这又是何苦啊!!”
张山长的声音,再也不是“山长”,而是一个“师父”,在心疼自己那“最得意”却也“最凄惨”的弟子!
“你终于……肯来了!!”
“你这八年……为何不来!为何不肯见我!!”
老人家的声音,最后竟带上了一丝……哭腔!
“恩师……”赵文彬看着恩师那通红的眼眶,再也忍不住,这个坚硬了一路的男人,眼泪……决堤而下。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抓着恩师的胳膊,一遍遍地,如同梦呓:
“恩师……学生……回来了……”
“……学生,回来了……”
站在一旁的赵晏,静静地看着这“跨越八年”的重逢,他默默地低下了头,心中,五味杂陈。
“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张山长猛地意识到,这还在大门口。
他看了一眼那个从头到尾都安静得过分的九岁孩童,又看了一眼远处那个……正吓得瑟瑟发抖的孙知客。
张山长恢复了一丝威严,他拉着赵文彬的手,不肯松开。
“不在此地说话!”
“跟我……进书房!”
……
山长的私室“问心堂”,简朴,却满室书香。
张山长屏退了所有人,连孙知客奉上的茶,都被他一袖子扫开。
“砰!”他反手关上了房门。
他没有急着看赵晏的“荐书”,也没有去问赵文彬这八年的“生活”。
他只是背对着赵文彬,站在窗前,用一种近乎疲惫的声音,问出了那个……压在他心头八年的“心魔”:
“文彬。”
“当年,我为保全书院……未尽全力救你。”
“你心中……可曾怨我?”
这个问题,石破天惊!
赵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校”!
赵文彬……也呆住了。
他看着恩师那明显苍老了许多的、孤寂的背影,那股滔天的“委屈”,忽然就散了。
他想起了父亲临行前,教他的那番“为官之道”。
他缓缓地,对着恩师的背影,再次长揖及地。
“回恩师。”
他的声音,不再有委屈,只剩下了清醒与理解:
“学生……不敢怨。”
“当年之事,非恩师之过。学生当年,锋芒太露,早已是‘局中之棋’,恩师若强行出手,不过是……多一个‘赵文彬’陪葬罢了。”
“恩师当年,保全了‘白鹿书院’,便是保全了我南丰府的‘文脉’。”
“学生……心服口服。”
赵文彬抬起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赵晏,眼中闪过一丝“传承”的火焰:
“学生今日带犬子前来,不敢求‘翻案’,不敢求‘富贵’。”
“学生……只是来还恩师,当年那份‘文脉’之情!”
“……”
“问心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许久。
张山长缓缓地转过身。
他那张严肃的脸上,老泪纵横。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却哽咽了。
“好一个‘还我文脉’……”
“好……文彬……你的‘心魔’,终是……解了。”
他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赵文彬的肩膀。
然后,他才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打量起那个从头到尾,都安静得近乎“可怕”的九岁孩童。
“你,就是赵晏?”
“清河县试‘案首’,李夫子的‘得意门生’?”
“学生赵晏,拜见张山长。”赵晏不卑不亢,行了大礼。
“呵呵……”张山长笑了,那笑容里,是说不尽的“欣慰”与“畅快”。
他拿起桌上那封李夫子的荐书,看也不看,随手就扔到了一旁的烛火上。
“恩师?!”赵晏大惊。
“哼。”张山长冷哼一声,“李夫子那小子,倒是会‘投资’!拿我的人情,来保他自己的‘政绩’!”
“他那封信,是让你来做‘旁听生’的,对吧?”
赵晏一愣,默认了。
“旁听生?”张山长嗤笑一声,“那是‘客人’。”
他看着赵晏,又看了看赵文彬,眼中爆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
“我张敬玄‘故人’的儿子,岂能……只做一个‘客人’?!”
他一指门外:
“从今日起,赵晏!”
“你不必去‘外舍’登记!”
“你,是我张敬玄的……‘入室弟子’!”
“即刻!搬入‘内舍’,随我读书!”
赵晏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他……
从一个被“知客”羞辱、连“旁听生”资格都险些拿不到的寒门。
一瞬间,三级跳!
越过了“外舍”,越过了“内舍”,直接成了“白鹿书院”山长……
最亲的“亲传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