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又是三个月一晃而过。
赵家书房的门,已经紧闭了整整半年。
这半年里,赵晏仿佛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格式化”。
父亲赵文彬的“魔鬼”教案,强度与日俱增。
在赵晏以“妖孽”般的速度提前一个月“通关”了《四书》的背诵与破题后,赵文彬便陷入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狂喜。
他将那只尘封八年的书箱彻底敞开,将自己当年所有的心得、手稿、乃至恩师的批注,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书房里的授课,也从“经义”转为了“实务”。
“经义,是‘体’,是让你知道圣人说了什么。”赵文彬背着手,在房中踱步,“而策论,是‘用’!是让你告诉考官,你准备‘做什么’!”
他将自己当年所作的《大周水利考·未完稿》拍在赵晏面前。
“你来看!”他指着地图上的水道,“清河县为何年年春旱?因上游三岔河口,泥沙淤积,转流他向。若要疏通,需耗银三万两,动民夫五千人。但若在此处,开一新渠,引水入‘野马湖’,则只需耗银八千,民夫一千。此为‘疏’不如‘引’!”
赵晏的博士灵魂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这……这才是他最擅长的领域!
他不再是那个被动灌输“圣人云”的孩童,他变成了一个“学者”。他开始和父亲激烈地讨论。
“父亲此言差矣!”赵晏放下笔,站起身,“‘野马湖’地势低洼,夏日多雨,若强行引水,汛期一至,湖水倒灌,岂非要淹没下游良田百顷?此为‘引’之祸!”
“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赵文彬瞪眼。
“当‘堵’!”赵晏抓起笔,在另一处画下,“堵三岔河口之二,合流为一,以水冲沙!再于下游筑‘滚水坝’,蓄水防旱,溢水泄洪。此方为万全之策!”
“你……”赵文彬看着儿子图上的方案,呼吸一窒。他呆立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好!好一个‘滚水坝’!我……我怎么没想到!”
这半年来,书房里充斥着父子二人近乎争吵的“辩论”。
从水利到盐铁,从均田到漕运。
赵文彬从最初的“导师”,渐渐变成了“辩友”,最后,他看着儿子那篇逻辑严密、引经据典、甚至能预判未来三年朝堂政策走向的《论新盐法之利弊》,他只剩下了……震撼。
他那八岁的儿子,在“经义”和“策论”上,已经无懈可击。
赵文彬欣慰至极,他知道,他赵家……稳了。
“经、策已通。”赵文彬抚着胡须,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得意,“晏儿,你已尽得为父真传。这天下,已无你不能答之题。”
他决定,是时候检验儿子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项“武器”了。
“今日,我们不讲策论。”赵文彬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们来讲‘制艺’。”
“制艺”,便是科举的“核心武器”——八股文。
赵文彬对此胸有成竹。儿子连最难的策论都能写得如此老辣,区区“制艺”,不过是格式问题,岂不手到擒来?
他从书箱中,抽出了一张泛黄的纸。这是他当年乡试时,被奉为“范文”的考题。
“晏儿,你听好了。”赵文彬缓缓念道,“题出《尚书·皋陶谟》。”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这是一个最经典、最正统,也最宏大的题目。
赵文彬将纸铺在赵晏面前:“以此为题,作一篇八股文。记住,要严格按照‘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格式来。”
“去吧。”他满怀期待地坐下,“用你那‘三论’之法,写一篇惊世之作,让为父看看。”
“是,父亲。”
赵晏躬身领命。
他坐回自己的书桌前,看着这个题目,他现代史学博士的灵魂……再次燃烧了起来!
“民为邦本”!
这不就是他那篇《民生策》的核心吗?这不就是他亲身经历过的、马三欺压、姐姐绝望、全家饥寒的根源吗?
他被父亲压着“背”了半年的“圣人空话”,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他误解了。
他以为父亲让他写的“八股文”,只是一种“结构更严谨”的策论。
他以为父亲让他“代圣人立言”,是要他站在“圣人”的高度,去真正地“为民请命”!
他研好了墨,提起了笔。
他没有去想那僵化的“格式”。他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了这两个字上——“民本”!
他下笔千言。
他没有“破题”,而是开篇明义:“圣人云‘民为邦本’,然纵观当下,民非‘本’也,乃‘薪’也。豪绅以其为柴,官府以其为炭,国朝以其为薪火,燃之以求‘富强’之虚名……”
他没有“起讲”,而是痛陈时弊:“……马家之流,圈地占田,视人命如草芥,此为‘本’在烂!孙秀才之辈,蛊惑人心,视民智如猪狗,此为‘本’在愚!”
他没有“中股”、“后股”,他只有……“炮火”!
他将自己这半年来的所有观察、所有思考,他前世所有的经济学、历史学知识,全部倾注了进去!
他痛斥“土地兼并”之害,他直言“税负酷烈”之苦,他甚至大胆地提出,若“本”不能固,则“邦”必将倾覆!
“……故,固本之道,不在‘空言’,而在‘实利’!当效仿前朝,清丈田亩,一条鞭法,抑豪强而扶商贾,开民智而通言路……”
“……民若不富,则邦永无宁日!”
“呼——”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赵晏掷笔于案,只觉通体舒泰!
这篇文章,逻辑之严密,论证之精彩,情感之饱满,远胜他之前写的任何一篇策论!
他带着一丝骄傲,将这篇他自认为的“传世之作”,恭敬地呈送给了父亲。
“父亲,孩儿……写完了。”
“哦?”赵文彬笑着接过,满心期待。
他开始阅读。
一秒。
两秒。
赵文彬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他那双本是充满期待的眼睛,慢慢地……瞪大了。
“……民非‘本’也,乃‘薪’也……”
他看到了什么?!
“……圈地占田……税负酷烈……豪绅鱼肉……”
赵文彬的呼吸,开始急促了起来。他持着纸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抑豪强而扶商贾……开民智而通言路……”
“……民若不富,则邦永无宁日!”
当看到这最后一句“大逆不道”的结语时,赵文彬的脸色,已经从红润,变成了煞白!
这不是……这不是他想要的“惊世之作”!
这是……这是……
“混账!!!”
一声雷霆般的咆哮,在压抑的书房内猛然炸响!
“刺啦——!!”
赵文彬状若疯狂,他那只完好的左手猛地发力,将那篇凝聚了赵晏全部心血的策论……当场撕得粉碎!
雪白的纸片,如同冬日里的绝望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一地。
赵晏彻底僵住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地狼藉,又看了看父亲那张因极度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爹……你……”
“谁让你写‘实情’了?!”赵文彬指着地上的碎纸,气得浑身发抖,“谁让你写你自己的‘想法’了?!”
“这是‘制艺’!是八股文!”赵文彬的声音嘶哑而尖锐,“这是‘时文’!是‘代圣人立言’!在考场上,你不是你!你不是赵晏!你是朱圣人!你是程圣人!”
“你的‘脑子’,只是圣人的‘注脚’!你的‘笔’,只是圣人的‘喉舌’!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民为邦本’这四个字,用最华丽的辞藻,最工整的对仗,去歌颂!去赞美!去论证它‘亘古不变’的‘正确’!”
赵文彬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纸,咆哮道:“你写的这些是什么?!‘民非薪’?‘抑豪强’?‘开言路’?!”
“这是‘野狐禅’!是‘异端邪说’!”
“这是‘乱臣贼子’之言!!”
赵晏被这突如其来的斥骂彻底砸懵了。他无法理解。他只是……他只是写了“实话”而已!
“可是,爹……”他本能地辩解道,“题目就是‘民为邦本’啊!孩儿只是在论证,如何才能‘固本’……”
“住口!!”
赵晏的辩解,像一根毒针,狠狠扎在了赵文彬最深的伤口上!
这句“实话”,这股“天真”,这副“理直气壮”,和他八年前……一模一样!
“你这个蠢货!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赵文彬猛地冲上前,一把抓住赵晏瘦弱的肩膀,因为激动,他的指甲几乎要嵌进儿子的肉里。
“我……”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眼中爆发出血红的泪光,“我当年……就是因为这个‘实话’,才毁了的!”
“我当年乡试!策论题是‘论均田之得失’!我……我就像你一样,这个蠢货!”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发出了困兽般的低吼:
“我写了‘实话’!我痛陈‘均田法’早已名存实亡,‘土地兼并’积重难返!我那篇文章,文采飞扬,逻辑严密!我以为……我以为我会是‘案首’!”
“可结果呢?!”
赵文彬猛地推开赵晏,指着自己那只萎缩的、狰狞的右手:
“结果!主考官在我的卷子上,批了四个字——‘心怀怨望’!”
“他们说我‘锋芒太露’!说我‘非议国策’!说我是个‘怨怼之徒’!”
他嘶吼道:“这就是‘实话’的下场!这就是你那狗屁‘固本’的下场!”
“你敢这么写?你敢在考场上写这些‘实情’?!”
赵文彬指着房门,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绝望和疲惫:
“你……你是想和为父一样,断送前程吗?!”
赵晏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冷。
他看着满地的碎纸,又看了看父亲那只痉挛的右手。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最大的敌人,不是马家,不是孙秀才。
而是这个“时代”。
而是这个时代赖以选拔人才的“核心武器”——八股文。
他那颗追求真理、崇尚逻辑、渴望“经世致用”的现代博士灵魂,与这个僵化的、只允许“歌功颂德”的文体,根本……
水火不容。
这,才是他赵晏,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
致命“短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