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八,黄昏。
残阳如血,斜照城门。苏文渊一行风尘仆仆返回云州城,车马碾过城门前的冻土,扬起阵阵尘沙。短短三日北境之行,所见所闻皆如刀刻斧凿,比任何文书汇报都更加触目惊心,也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眉宇间的凝重又深了几分。
安平县城外,临时搭建的窝棚绵延数里,像一片破败的蜂巢,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寒风呼啸着穿过窝棚的破洞,卷起碎草与尘土,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角落,冻饿而死者每日皆有,尸体被草草裹上破席,抬往城外乱葬岗。孩童的啼哭、老人的呻吟,混合着肮脏泥泞的腥气,构成一幅人间地狱般的图景。而当苏文渊试图走近询问疾苦时,几名试图上前诉苦的流民,却被几个眼神凶狠、腰间别着短刀的汉子不动声色地隔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恐惧,让人不寒而栗。
怀远寨通往“一线天”的道路旁,他们撞见了一个刚被劫掠的商队残骸。货物散落满地,被火烧过的车架还在冒着袅袅青烟,焦糊味混杂着血腥味刺鼻难闻,地上凝固的暗褐色血迹蜿蜒流淌,触目惊心。幸存的伙计浑身是伤,蜷缩在路边,断断续续地哭诉:匪徒骑着快马,蒙着面,箭法精准得吓人,手段更是狠辣,抢走值钱货物后便迅速退入深山,动作迅捷,路径熟悉,仿佛对那片山地了如指掌。
马岭关下,流民聚集的规模更大,气氛也更加躁动不安。关城守军身披甲胄,手持长枪,戒备森严,却对关下饥民的哀求哭喊视若无睹,眼神里满是麻木与厌烦。苏文渊亮明身份入关后,见到的是边军士卒满脸的疲惫与疏离,以及守将公式化的抱怨——粮饷不足,兵力匮乏,既要防备狄人南下,又要清剿境内匪徒,还要看管海量流民,实在是力不从心,只能勉强守住关城。
更让苏文渊警惕的是,在靠近黑风峪的一处隐蔽山岗,楚瑶带着龙牙军锐士勘察时,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痕迹:并非山民或猎户留下的杂乱脚印,而是排列规整、深浅一致的马蹄印,还有临时扎营的篝火痕迹与散落的营地垃圾。丢弃的干粮袋质地精良,绝非寻常农户所能拥有,甚至还找到半支制作精巧、箭羽带有明显北地风格的箭矢。这一切都在昭示,盘踞在此的匪徒,绝非寻常草寇。
此刻,州衙二堂内,气氛凝重如铁。
苏文渊居中而坐,左右两侧分别是边军都指挥使秦岳派来的副将孙猛,以及代表王府的沈凝华与楚瑶。下首依次坐着州衙新任户房掌案林墨、工房掌案赵启,还有负责治安刑名的刘书办。堂壁上悬挂着一幅赵启根据实地勘察补充绘制的北境地形图,比此前更加详尽精准,黑风峪、一线天等匪患核心区域,被朱笔醒目圈出,旁边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注解。
苏文渊面容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眼窝微微凹陷,却丝毫不减眼神中的锐利,如刀锋般扫视全场。他的声音因连日风寒有些沙哑,却依旧清晰有力,字字掷地有声:“本官此番北行,所见匪患之烈,流民之苦,边防之弛,皆远超预期。诸位须知,此伙匪徒绝非寻常饥民为盗,而是有组织、有精良装备、熟悉地形、甚至可能有外部势力支持的悍匪!他们占据险要,劫掠商旅,勒索边寨,阻断北路商道,更与流民混杂一处,暗布眼线,窥探消息,已成云州北境心腹大患!若不速速拔除,商路断绝则物资难通,流民愈众则人心浮动,边镇动摇则防线崩溃,甚至可能酿成内外勾结之大祸!”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孙猛脸上,语气带着几分审视:“秦将军遣孙副将来此商议,足见对北境局势之关切。不知边军方面,对此有何看法?是否愿意出兵协剿?”
孙猛是个四十多岁、身材敦实的黑脸汉子,肩宽背厚,一看便知是久历沙场之人。闻言他起身抱拳,语气却带着几分明显的推诿:“苏大人,秦将军特意命末将转达:边军首要之责,乃是防备狄虏入寇,确保关隘不失。近来北狄因雪灾颗粒无收,寇边愈发频繁,马岭关、怀远寨一线防守压力极大,实难抽调主力深入山地剿匪。况且黑风峪等地山势险峻,沟壑纵横,大军难以展开阵型,恐会陷入被动,事倍功半。秦将军之意,剿匪之事,或可由州衙牵头组织乡勇、衙役,并请王府义士协助;边军可在主要道路设卡拦截,防止匪徒流窜,并酌情提供部分粮械支持。”
这番说辞,不出苏文渊所料。边军系统向来自成体系,不愿过多介入地方治安事务,更不愿在复杂难行的山地损耗兵力。秦岳能承诺设卡拦截和提供部分粮械支持,已算是给了他这位新任知州几分面子。
苏文渊没有立刻反驳,只是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沈凝华和楚瑶,语气缓和了几分:“七殿下遣二位前来相助,本官感激不尽。不知王府方面,对剿匪之事有何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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