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亥时三刻。
州衙东厢,专为钦差辟出的临时公廨内,灯火如昼,却映得满室沉凝如铁。窗户被厚毡布蒙得密不透风,将冬夜的酷寒与外界的窥探目光一并隔绝。炭火盆烧得正旺,火星噼啪作响,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与凝重,仿佛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苏文渊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依旧是那身半旧的棉袍,却腰背挺得笔直,如劲松般屹立,目光沉静锐利,恰似投入古井的寒星,能洞穿一切虚妄。书案之上,摊放着数样物件,在灯光下泛着或陈旧、或刺目的光泽,每一件都藏着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秘密。
左侧,是几本蓝色封皮的账册 —— 今日下午,他强令李贽交出、并亲自带人封存的州衙户房 “明账”。其中关于去年修护城河款项的条目,已被他反复核阅,朱笔圈出的数十处可疑开支,含糊其辞的表述背后,分明是**裸的贪腐痕迹。
正中,是几张边缘烧焦、字迹歪扭的草纸 —— 取自钱谷床板夹层的 “私账” 片段。上面 “虚报”“实付半” 的潦草标注,与 “明账” 上的堂皇条目形成残酷对比,如同一把把尖刀,划破了州衙光鲜的假面。
右侧,是一个打开的布包,里面躺着几本纸张陈旧、无任何标识的暗褐色册子,还有几封火漆剥落、纸张泛黄的信函。最上方那本册子的封皮,还留着一角明显的焦黑痕迹,像是在无声诉说着它的惊险遭遇。这便是半个时辰前,由一名蒙面人用弩箭射入驿馆卧房、死死钉在梁柱上的 “致命包裹”。
包裹里附有一张无署名纸条,仅一行字:“枯柳井之物,州衙密室所出。”
苏文渊的目光,正死死锁在这本焦角暗账上。方才翻阅的几页内容,即便他见惯官场污浊、经办过数起惊天大案,此刻也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直冲颅顶,胸中怒火如岩浆般奔涌,几乎要冲破胸膛。
这绝非寻常账册 —— 这是李贽盘踞云州二十年的罪证实录!是他盘剥民脂民膏、侵吞朝廷拨款、编织利益网络、排除异己、乃至草菅人命的铁证清单!每一笔虚报的工程款,每一层克扣的赈灾粮,每一次巧立名目的加征,都分门别类、记载得一清二楚。后面还附着详尽的分润名单:州衙官吏各分多少,京城户部哪位侍郎抽成几何,甚至连流入三皇子景仁宫和丞相府的 “年敬”“节礼” 数额、经手人、时间都一一列明,毫无遮掩!
暗账中,关于去年修护城河工程的记录尤为触目。朝廷拨付的三万两白银、五千石粮食,实际用于工程的不足半数!其余款项被层层瓜分:李贽独占三成,州丞、通判等亲信分去两成,京城郭侍郎抽走一成,剩余四成则作为 “常例”,源源不断孝敬了景仁宫与相府。而民夫死伤的抚恤银,更是被克扣七成以上!账册边缘,竟还用蝇头小楷备注着对几个 “不识相”、试图告状的家属的 “处理方式”—— 或威胁,或构陷,或 “意外身亡”,字字冷血,令人发指。
这已不止是贪腐。这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集体犯罪,是盘踞在云州百姓身上吸血的庞大蛀虫网络!是视国法如无物、视人命如草芥的滔天罪恶!
旁边几封密信,更是将这张罪恶网络延伸到了京城。其中几封来自户部侍郎郭坤的信,明晃晃写着如何配合做账、如何应对核查、如何将 “孝敬” 安全送达;另一封无署名、但印鉴隐晦指向某皇子府邸的信函,则对云州 “年敬” 的按时足额表示 “满意”,并暗示会在朝中 “适当关照”。
物证,铁证如山。
苏文渊缓缓阖眼,深吸一口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强行压下那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与悲凉。大曜朝堂,竟已**至此!边镇大员,竟敢猖狂如斯!
他睁开眼,目光如炬,看向肃立一旁的苏安和两名亲随:“枯柳井带回来的东西,查验结果如何?”
一名亲随上前一步,躬身低声道:“回大人,已初步查验。井壁刮痕处的深蓝布料碎片,与钱谷衣物质地不符,应为另一人所留,布料是市面常见的粗布;井边发现的特殊荧光粉末,经随行老刑名辨认,确是‘幽萤粉’—— 此物流通于江湖,多用于隐秘追踪或特殊标记,价格不菲,非寻常人所能获取。”
另一名亲随接续道:“钱谷尸身复验完毕。除额角撞击伤及溺毙表征外,其后颈隐蔽处发现两处极细微的弧形皮下出血点,疑似被带弧度的硬物(如指关节或特制短棍)大力按压所致。结合井边脚印的脚跟拖拽痕,仵作断定,死者绝非自行失足,而是被人从后方扼压后颈,失去意识后推入井中。”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外,死者指甲缝深处,提取到少量不属于井底淤泥的奇异香料碎末,混合着脂粉味,已小心封存待验。”
苏文渊微微颔首。后颈的压迫伤、指甲缝里的异物、井边的拖痕、不属于死者的布料碎片、神秘的 “幽萤粉”…… 这些零散线索,正逐渐拼凑出枯柳井边的恐怖真相:钱谷带着私抄的账目证据,或许是为了告发,或许是为了勒索,赴了一场死亡之约。等待他的不是交易,而是灭口。凶手从后方突袭,将他推入枯井。整个过程中,或许还有第三方在场,或是事后折返,留下了那诡异的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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