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静观道观,沉默求生
那碗汤药色如琥珀,味道远比米粥中的草药气息来得浓烈,入口是霸道的苦涩,滑过喉咙后,却留下一丝奇异的回甘与暖意。扫地道人看着她服下,只说了句“静心安神,助你愈合”,便端着空碗悄然离去,脚步轻得如同猫行。
房门合上,室内重归寂静。林晚重新躺下,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阵阵涌来,催促她沉入睡眠。然而,思绪却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嗡嗡作响,不肯安息。
她睁着眼,望着头顶那洗得发白的青帐。帐顶的纹路在透过窗纸的柔和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短短几日的光阴,在她感觉中却被拉伸得无比漫长,充满了粗糙的痛楚、冰冷的恐惧和窒息般的绝望。乱坟岗初醒时浸入骨髓的阴寒,山林中每一次跌倒爬起时皮肉与砂石的摩擦,野狗獠牙的腥风,村霸狞笑下的屈辱……那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回,真实得让她指尖发冷,胃部微微抽搐。
而现在,她躺在这干燥、温暖、洁净的床铺上,身下是柔软的铺垫,身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口中还残留着米粥的温润和汤药的余甘。这一切的安宁舒适,与之前的炼狱经历形成了如此尖锐、几乎令人眩晕的对比,反而让她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仿佛置身于一个脆弱易碎的梦境,随时可能惊醒,发现自己依旧趴在冰冷的乱坟岗泥地里。
不,这不是梦。左腿那持续传来的、被包扎约束后的闷痛,真实地锚定着她。
清玄观收留了她,但收留是暂时的,是出于慈悲。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一个来历不明、身有残疾、几乎一无所有的孤女。观主的慈悲能持续多久?道观并非善堂,她必须证明自己有留下来的价值,而不是一个纯粹的累赘。
一旦被逐出,以她这副残躯,在这陌生的世道里,结局恐怕比死在乱坟岗好不了多少。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恐惧并未消失,只是从对即时死亡的恐惧,转变成了对失去这脆弱庇护、再次坠入无边苦难的恐惧。
但她林晚,或者说,承载了林晚意志与“兰儿”残念的这具身体,最不缺乏的,便是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狠劲。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淡淡的、属于道观的檀香与洁净气息,似乎给了她一些力量。她默默地对自己说:留下来。不惜一切代价,留下来。左腿废了,但双手完好,眼睛能看,耳朵能听,脑子能动。总有她能做的事。
这个决定一旦做出,纷乱的思绪便渐渐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冷静的盘算。
躺了约莫半个时辰,感觉汤药的药力化开,身体里那点可怜的力气恢复了些许,她再次慢慢坐起,然后扶着床沿,小心翼翼地站到地上。左腿依旧虚软无力,但至少站立无碍。她挪到窗边,轻轻推开了那扇木格窗。
更完整的世界扑面而来。
清玄观全然展现在眼前。它静卧于群山环抱的坳地之中,远峰如黛,云雾如带,轻柔地缠绕着殿宇的飞檐。建筑是朴素的灰瓦白墙,没有金碧辉煌,只有岁月沉淀下的温润与庄重。朱红的门窗在灰白基调中显得格外沉静。庭院不大,却布局疏朗,青砖墁地,缝隙里探出茸茸的青苔。几株古松虬枝盘曲,姿态如画。墙角种着一畦畦整齐的草药,她认不出品种,只觉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更远处的主殿门户半开,隐约可见缭绕的淡青色香烟袅袅而出,融入院子上方的天光里。偶尔有一两道穿着灰色或青色道袍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或手持经卷,或提着水桶,步履从容,神色恬淡,仿佛与外界的纷扰彻底隔绝。
整个道观笼罩在一种深沉的、近乎凝滞的宁静之中。没有大声的喧哗,没有急促的脚步,连风声鸟鸣在这里似乎都被驯服了,变得轻柔而遥远。这是一种与山林荒野不同的静,不是死寂,而是充满了某种内在秩序与精神力量的静谧,让人不由自主地呼吸放缓,心神渐宁。
林晚看着,心中那份因求生而绷紧的弦,又略微松弛了一分。但同时,想要融入这片宁静、在此扎根的愿望,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就在她沉浸于观察时,庭院另一端,主殿的侧门被推开,一道身影走了出来。
那是一位身着素白道袍的中年道人。袍服宽大,纤尘不染。他身形颀长,面容清癯,肤色是长年清修带来的白皙。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却又似乎蕴着能洞悉世情的微光。他行走时,袍袖轻拂,仿佛不沾丝毫人间烟火气,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
清玄真人。林晚几乎瞬间确认。
真人的目光原本落在庭中松柏之上,似乎感受到了窗边的注视,他脚步微顿,视线自然而然地转了过来,落在了林晚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惊讶,没有审视,甚至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如同静水映物般,将她此刻的模样——苍白、瘦削、裹着不合身的干净旧衣、倚窗而立、眼中交织着怯懦、渴望与一丝来不及掩藏的盘算——清晰地映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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