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呼啸了近月的北风终于有了些许倦意,不再那般狂躁地撕扯着玉门城头残破的旗帜。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偶尔漏下几缕稀薄的、无甚暖意的天光,映照着满城尚未消融的积雪和处处焦黑残破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不是爆竹的硝烟,而是守将府与几处大营、以及城中尚有能力的人家,为准备一年中这顿最重要的“年夜饭”而生起的炊烟。这烟火气里,混杂着炖煮肉类的油脂香、蒸米面的谷物香,还有安济堂药炉中飘出的、永远挥之不去的草药苦香,共同构成了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年节气息。
这注定是玉门城有史以来最特殊的一个除夕。没有张灯结彩,没有舞龙戏狮,没有孩童追着讨要压岁钱的嬉闹。绝大多数幸存者家中,亲人离散,十室九空,连哭泣都显得奢侈而压抑。然而,人总要活下去,而活下去,便需要一些仪式,哪怕这仪式简单到只是一顿相对丰盛的饭食,一次短暂的、对逝者的默哀,或是一次对来年渺茫希望的期许。
守将府内,也比往年冷清了许多。王府原本带来的仆役在连番变故中亦有折损,如今留下的多是忠仆与部分军中调来帮忙的士卒。府内只是简单清扫,挂上了几盏修补过的旧灯笼,在门窗上贴了手写的、笔画稍显笨拙的红色“福”字与对联,字迹是凤清音与几个略通文墨的学徒共同完成的。
“愿山河永固,盼黎庶安康。” 轩辕夜站在廊下,看着门上那副对联,低声念道。字迹清秀中带着风骨,是凤清音的笔迹。
“应景罢了。”凤清音走到他身旁,手中还拿着一件为他新缝制的、内里絮了更多棉絮的夹袄,“试试看,可还合身?夜里比白日更冷。”
轩辕夜接过,触手厚实温暖。“你的手巧,自然合身。”他顿了顿,看向她眼底淡淡的青黑,“今日除夕,你也该歇一歇,莫要再忙那些药膏方剂了。”
“还剩最后一点,配完就好。”凤清音微微一笑,“年夜饭的食材可都备齐了?我让青黛从带来的物件里寻出了些火腿、干贝,虽不多,添个滋味也好。”
“张韬他们从军中匀出了些腌肉、冻鱼,还有些晒干的菜蔬,凑合着能整治几桌。主要犒劳值守的将士和府中人等。” 轩辕夜道,“我吩咐了,城中几处施粥棚,今日的粥里多加些肉末和油腥。安济堂那边,也给学徒和留诊的病患加个菜。”
这便是他们能为这座城做到的、关于“年”的全部了。
夜幕降临,寒风再起,但城中零星亮起的灯火,却比往日多了些许,顽强地对抗着无边的黑暗与严寒。
守将府正厅内,摆开了数张方桌。轩辕夜与凤清音坐于主桌,张韬、萧煜等将领、几位主要文职幕僚,以及府中管事、青黛白芷等人分坐其他桌。菜肴陆续上桌:大盆的炖羊肉、红烧冻鱼、腊味合蒸、炒干的野菜、蒸得喷香的粟米饭,还有几碟从京城带来的、所剩不多的蜜饯糕点。酒是北地常见的烧刀子,烈而呛喉,却能最快地驱散寒意。
轩辕夜举杯起身,环视众人,声音沉静:“今日除夕,本该万家团圆。然我玉门军民,历经劫难,多少家庭破碎,多少亲朋永隔。” 他顿了顿,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声呜咽。“这第一杯酒,敬所有为守此城、卫此土而捐躯的英灵,敬所有在苦难中逝去的无辜百姓。”
说罢,他将杯中烈酒,缓缓倾洒于地。所有人肃然起身,默默将酒洒下。
“第二杯,”轩辕夜再次斟满,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铿锵的力量,“敬所有坚守至今、未曾退缩的将士与百姓!敬在座诸位,与本王、与王妃,共历生死,同担风雨!”
“敬王爷!敬王妃!” 众人齐声应和,举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烧起一股热气,也烧起了胸中百感交集的激荡。
“第三杯,”轩辕夜目光扫过每一张或沧桑、或年轻、或带着伤疤的面孔,“愿来年,北境安宁,山河无恙,逝者安息,生者……得以喘息,重建家园!”
“愿北境安宁!山河无恙!” 吼声汇聚,穿透厅堂,仿佛要驱散窗外凛冽的寒风。
三杯过后,气氛稍缓。众人开始动筷,虽无欢声笑语,却也低声交谈,互道辛苦,互祝平安。凤清音留意到,轩辕夜虽与将领们交谈,但并未多饮,筷子也大多伸向那些清淡的菜蔬。她知道,他的箭伤虽愈,脾胃仍需调理,便不动声色地将几样易消化的菜肴移近他面前。
席间,张韬说起军中有几名西凉籍的士兵,想念家乡的“守岁”习俗,便在营中空地点了篝火,围坐唱起苍凉的战歌。萧煜则提到,安济堂的几个孤儿学徒,用红纸剪了歪歪扭扭的窗花,贴在了药房的门上。
“待会儿,我们去营中和安济堂看看吧。” 凤清音轻声对轩辕夜道。
“嗯。”轩辕夜点头。
简单的年夜饭结束后,轩辕夜与凤清音披上厚氅,踏着清冷的月色和积雪,先去了城外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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