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缓缓向前移动。前头有个梳着长辫的姑娘因为紧张,回答问话时结巴了两句,当即就被请了出去。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压力。
轮到我了。
管事的是个四十余岁的妇人,穿着一件熨帖的灰蓝旗袍,外面罩着深色坎肩,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她扶了扶金丝边眼镜,上下打量我:“叫什么?哪里人?是否还有亲人”
“姓俞,叫晓鱼。”我微微垂首,声音放得轻缓,“南边虞县人,来长沙投亲,不想亲戚早搬走了,还有一个弟弟。”这套说辞昨夜已在心里过了无数遍。
她在册子上记了几笔,又问:“识得字么?”
“认得几个。”我答得谨慎。在这年月,女子识字太多有时反是麻烦。
她抬眼看了看我,目光在我洗得发白的袖口停留一瞬:“可会泡茶?”
“会的。”
她不再多问,提笔在册子上画了个圈:“去那边等着吧。”
我依言走到廊下,那里已站了五六个被选中的姑娘。互相都不敢交谈,只静静站着。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管事嬷嬷合上册子,扫了我们一眼:
“既然进了红府,就要守红府的规矩。”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少听、少问、少嚼舌根。该做的做,不该看的,就把眼睛闭上。明白了?”
我们齐声应了。
她点点头,对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丫鬟吩咐:“阿月,带她们去换衣裳,安置下来。”
叫阿月的丫鬟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神情却有些冷淡。她领着我们穿过两道月亮门,来到后院的下人房。青砖铺地,陈设简陋,但收拾得十分干净。
“两人一间。”阿月指了指并排的几间屋子,“每日卯时起身,亥时熄灯。具体差事,明日会分派。”
我和一个圆脸姑娘分在同一间。她叫小翠,汉口人,说话带着软软的南方口音。
“总算安顿下来了。”小翠铺着床铺,小声对我说,“听说红府待人还算宽厚,月钱也准时。”
我点点头,走到窗边。从这扇小窗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前院一角飞翘的屋檐,那里应是主人家住的地方。
暮色渐深,府里点起了灯。有管事媳妇来叫我们去厨房用饭。穿过回廊时,我听见两个年长些的婆子在小声交谈:
“...太太这几日身子又不太爽利,老爷特意请了洋大夫来看。”
“说是心口痛的毛病,吃了多少副药也不见好...”
我默默记在心里。是陈皮的师娘,二月红的妻子吧。
晚饭是简单的青菜米饭,另有一碗看不到油花的萝卜汤。丫鬟仆役们分开坐着,安静地用饭,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回到屋里,小翠很快就睡着了。我却毫无睡意,披衣起身,轻轻推开房门。
秋夜的庭院里弥漫着桂花浓得化不开的香气。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我站在廊下,望着主屋方向透出的温暖灯光,心里默默盘算。
忽然,耳畔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我猛地回头,只见阿月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提着一盏玻璃罩的煤油灯。
“新来的?”她打量着我,“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这就去睡。”我垂下眼,“初来乍到,有些认床。”
阿月没再多问,只是提着灯慢慢走远。灯光在她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在廊柱间明明灭灭。
我退回房中,背脊轻轻抵住冰凉的木门。黑暗中,心跳声格外清晰,一下下敲打着耳膜。
这红府的夜,静得太过蹊跷。方才廊下那阵阴风,吹得人后颈发凉,倒真像是话本里写的深宅诡事。远处那咿咿呀的留声机不知何时停了,此刻连虫鸣都听不见半分,整个院落沉进一种近乎死寂的静谧里。
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歪斜扭曲,枝桠像干枯的手臂般微微晃动。
我猛地缩进被窝,一把将棉被扯过头顶,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一个茧。黑暗中只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还有压抑在喉咙里的碎碎念:
“没事的…不要怕…这世上哪有鬼…” 声音闷在被子里,带着明显的颤音,“都是自己吓自己…”
可方才那吱呀的门轴声,还有窗外摇曳的树影,却固执地在脑海里打转。我把身子蜷得更紧了些,连脚趾都死死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
“对,没有鬼…都是风声…是风声…” 我死死闭着眼,一遍遍地自我催眠,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了这深宅夜色里可能存在的“什么东西”。
最终,我还是带着满心的不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天色蒙蒙亮时,我便醒了。窗外传来隐约的洒扫声,打破了夜的死寂。小翠还在熟睡,我轻手轻脚地起身,换上下人统一的青布衫裙,对着模糊的铜镜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阿月已经在院中清点人数。晨光里,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领口别着一枚银质胸针,神色依旧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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