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分,崔令仪方从账房归来。
春露端着鎏金缠枝莲纹茶盘轻手轻脚地进来,琉璃茶盏碰在紫檀案几上,发出极轻的“叮”一声脆响。
茶汤是刚沏的君山银针,水汽氤氲间浮着两片嫩芽。
“夫人,林嬷嬷在外头候着,说是有要事禀报。”春露声音压得极低,眼角余光扫向里间垂着的杏色纱帐。
纱帐上绣着百子嬉春图,此刻正随着穿堂风轻轻摆动,隐约可见里头晃动的身影。
楚昭宁正在珊瑚的看护下玩九连环。
三寸来长的鎏金铜环在她肉乎乎的小手里翻飞,金属碰撞声清脆如铃,偶尔夹杂着孩童咿咿呀呀的笑语。
这九连环是上月崔令仪命人特制的,每个环上都錾着平安如意纹,边角磨得圆润光滑,就怕硌着女儿娇嫩的肌肤。
崔令仪搁下狼毫笔,抬手在太阳穴按了按,今日连着见了三拨管事,此刻脑仁隐隐作痛。
但听到林嬷嬷的名字还是立刻坐直了身子,昭宁的管事嬷嬷不会为小事来打扰。
“让她进来。”
林嬷嬷进来时脸色古怪,行礼后禀报了午睡时发生的事。
崔令仪眉头纹丝不动,右手却无意识攥紧了账册边角,上好的澄心堂纸立刻皱起一道褶。
她目光越过林嬷嬷肩头扫向里间,楚昭宁正用肉乎乎的小手试图解开铜环。
感受到母亲视线,她抬头露出个带着奶香的笑,嘴角还沾着半粒芝麻糖屑。
崔令仪食指轻轻敲击案几。
哒、哒、哒。
三下之后,她突然起身走向里间,月白色马面裙扫过青砖地面,绣鞋上的珍珠流苏簌簌作响。
“都下去。”
丫鬟们无声退下,珊瑚临走时还不忘将九连环收进填漆戗金盒里。
崔令仪在女儿面前蹲下,平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楚昭宁歪着头看她,突然把手里的九连环往地上一扔,鎏金铜环骨碌碌滚到博古架下。
她朝母亲伸出双手,嘴里“啊啊”地叫着,腕上的银铃铛叮咚乱响。
崔令仪抱起女儿,轻声问道:“听说你今天打了四姐姐?”
楚昭宁撇撇嘴,小手突然朝自己后背甩去,动作之大差点打到自己脸上。
崔令仪微微皱眉,没明白女儿的意思。
楚昭宁急了,一边“啊啊”叫着,一边抓住崔令仪的手往自己后背拉。
崔令仪顺着她的意思摸了摸后背,忽然明白了什么。
立刻解开女儿的小衣裳检查,虽然没看到明显痕迹,但想到女儿刚才的反应,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试探地问道:“楚明雅打你后背了?”
楚昭宁重重点头,突然模仿起哭泣的表情,小胖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下,又指向门外,活灵活现再现了楚明雅告状的场景。
然后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个动作由婴儿做来本该滑稽,却莫名透着一股成年人的讥诮。
崔令仪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借着这个动作掩去嘴角的笑意。
楚昭宁身上淡淡的奶香萦绕在鼻尖,她却在想女儿方才那个白眼,太像自己年少时对付庶妹的神情了。
“春露,去问问今天在场的丫鬟,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知道五姑娘扇了四姑娘耳光后,春露就已经了解过,该问的都问过了。
她直接回复道:“翡翠说,她进去时只看到五姑娘在打四姑娘。”
“但元哥儿的奶娘说,之前看到四姑娘的手似乎放在五姑娘背上……”
“这个楚明雅……”崔令仪咬了咬牙,“小小年纪,下手倒是狠毒。”
小小年纪不学好,尽学了她生母的那些下作手段,认不清自身的身份。
还以为她平时讨好老夫人的心思别人看不出来,自以为是的聪明。
她倒要看看楚明雅以后能走得多远。
崔令仪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忽然笑了,“不过我们昭宁也不是好欺负的,是不是?”
不愧是她崔令仪的女儿,就应该这么硬气。
楚昭宁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小白牙。
然后做了个让崔令仪意外的动作,她扬起小手,在空中“啪啪”地虚扇了几下,小脸上满是得意。
突然崔令仪不知道想到什么,扬声问道,“今日跟着五姑娘的是谁?”
林嬷嬷和翡翠战战兢兢地进来跪下。
崔令仪慢条斯理地抚平女儿衣领,声音像浸了冰:“四姑娘动手时,你们在哪?”
“奴婢在外间守着…”翡翠声音发颤,“听见哭声才进去……”
“林嬷嬷?”
“奴婢,奴婢去给五姑娘取换洗的小衣了……”
崔令仪突然把茶盏重重搁在几上。
瓷器碰撞声吓得两人一哆嗦,楚昭宁也被吓了一跳,仰头看了眼崔令仪。
“从今日起,不要让五姑娘和四姑娘单独相处。”崔令仪指尖轻抚女儿后背。
“再有下次……”她没说完,但目光扫过翡翠发抖的手指,她立刻以额触地。
待人都退下,崔令仪把女儿放在临窗的罗汉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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