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光王佛关于“自力他力”相资互用的阐述,如一道澄澈的溪流,涤荡着文华殿内诸多修行者心中的壁垒。他将净土法门精确定位为对末法时代根器陋劣众生的大悲方便,既高度肯定了道门自力修行的艰难与可贵,又彰显了佛法应机设教的圆融智慧,令许多原本对“仰仗他力”嗤之以鼻的道门修士陷入了深思。张天师那一声“受教了”,虽轻,却重若千钧,意味着道门顶层对佛法态度的实质性转变。殿内气氛,少了几分学派之争的火药味,多了几分探究大道真谛的肃穆。
然而,三教论法,岂能仅止于修行路径之辩?关乎世道人心、社稷根基的伦常秩序,才是儒家立世的根本,亦是其审视一切学说的最终标尺。就在殿内众人尚沉浸在方才“自力他力”之辨的余韵中时,儒家阵营中,一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的老者缓缓起身。此人乃是至理文宫的副祭酒,姓孟,性情刚直,学究天人,尤精礼法,是朝中清流领袖之一。他对佛法素来抱有极深的疑虑,认为其空谈心性,足以瓦解世间兢兢业业、克己复礼的秩序根基。
孟祭酒先向太子及妙光王佛施礼,随即目光如电,声音铿锵,直指核心:
“太子殿下,妙光王佛。老夫孟轲,有一惑,梗在胸中久矣,今日不吐不快!”他开门见山,气势逼人,“方才闻世尊高论,于心性修行,阐发精微,老夫亦觉有理。然,治国平天下,非独恃心性玄谈便可!我儒家之道,始于格物致知,正心诚意,进而修身齐家,终极乎治国平天下!此间有一整套礼法制度、人伦纲常为之经纬,如冠婚丧祭之礼,君臣父子之义,夫妇长幼之别,使贵贱有等,长幼有序,男女有别,如此,则秩序井然,天下大治!”
他语速加快,言辞愈发犀利:“然,佛法言众生平等,乃至一切皆空!若众生真平等,则君臣之分何在?父子之序何存?若万法皆空,则忠孝节义、礼义廉耻,岂非亦是虚妄?人人皆追求内心空寂,向往彼岸净土,则谁来做那忠臣孝子?谁来尽那人间责任?此等学说,盛行于世,则礼崩乐坏,伦常解体可期!此非老夫危言耸听,实乃关乎社稷存亡之大事!敢问世尊,佛法之平等性空,将置世间纲常秩序于何地?!”
这一问,比之前孔祭酒之间更为尖锐、更为具体,直接将佛法核心教义“平等”、“性空”与儒家立足根基“纲常”、“秩序”置于看似不可调和的对立面上。殿内诸多儒家官员纷纷颔首,面露深以为然之色,就连一些宗室王公也皱起了眉头,显然此话问出了他们心中最大的隐忧。若佛法果真导致伦常瓦解,那是任何统治者都无法接受的。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妙光王佛身上,等待他如何化解这看似无解的难题。
妙光王佛静听完毕,面对这近乎诘难的质问,神色依旧平和如初,眸中智慧之光流转,仿佛早已洞悉此问背后深藏的恐惧与执着。他并未立即反驳,反而合十缓声道:
“善哉善哉。孟祭酒忧国忧民,心系纲常,此乃士大夫担当,菩萨心肠,贫僧感佩。”
先予肯定,安抚对方情绪后,他方从容不迫地开启法音,其声不高,却如春风化雨,浸润全场:
“祭酒所虑,乃是将真谛与俗谛,混为一谈了。亦是将平等与性空之义,解得偏狭了。”
他首先理清概念,拔高论述层次。
“佛法所言众生平等,非是抹杀现象界之差别相。世间万象,森罗棋布,君臣父子,士农工商,各有其分位,各有其职责,此乃缘起之必然,因果之呈现。佛法从未教人废除君臣之义,抛弃父子之恩。恰恰相反,佛法极力提倡报四重恩(父母恩、众生恩、国土恩、三宝恩),其中便包含了孝养父母、忠事国君之责。敦伦尽分,乃是佛弟子修行之基。一个真正的佛弟子,必是恪尽本分、遵纪守法的良民。”
他明确指出了佛教对世间责任的肯定,打消对方“佛法必然导致逃避责任”的误解。
“然,为何又要说平等?”妙光王佛深入浅出地阐释,“此平等,是立足于众生皆具佛性,皆可成佛这一终极可能性上。在本性上,一切众生皆有觉悟之因,此乃理上平等。并非否认事相上,帝王与庶民、智者与愚夫之间的差异。明了此理,则居上位者不生骄慢,能以慈悲心待下;处下位者不生卑劣,能发奋图强,安守本分。此平等观,非但不会破坏秩序,反能令秩序更和谐稳固。”
他将“平等”提升到本体论层面,使其与现象界的差异相辅相成。
“至于一切皆空,”妙光王佛继续道,是最关键也是最难理解之处,“此‘空’,非是虚无之空,而是缘起性空!谓一切法,皆因缘和合而生,无独立不变之自性,故曰空。譬如房屋,由梁柱砖瓦因缘和合而成,离开梁柱砖瓦,并无一个实在不变的‘房屋’存在。君臣、父子、礼法,亦是如此,皆是因缘假合,有其暂时的存在性与功能性,并非永恒不变、僵化死守的实体。明了此理,则知恪守纲常是尽分随缘,而不至于僵化执着,滋生贪权、恋栈、形式主义等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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