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红是家中独女,按政策本不用下乡。
可命运的转折来得突然。一年半前,先是吴言之的妹妹一家遭遇变故,紧接着风波就波及到了他们家。
得知妹妹家出事后,吴言之心底那点侥幸被彻底碾碎。他比谁都清楚,妹妹家这道坎没迈过去,自家这场难关恐怕也躲不过去。
当天夜里,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洒在床板上,映出斑驳的影子。吴言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被子被他折腾得皱成一团。这几年眼见着身边人栽跟头、陷困境的悲剧太多了,那些愁苦的脸、无奈的叹息还在眼前晃,没成想,如今自家也要落到这种境地了。
别的不提,就说历史系的老陈,他家孩子初中时还跟自家小红是同班同学,每天放学都一起走。可自从老陈突遭劫难,那孩子没过多久就被折磨得半疯半傻,见了人就躲。最后老陈夫妻实在见不到一点希望,竟抱着孩子一起喝了农药,好好一家子就这么没了。
想到这,吴言之攥紧了拳头,在心里发誓:绝不能让自己的女儿,也落到这般下场!
他偷偷把家里的积蓄都塞给了至交卓宇,握着对方的手反复叮嘱:“卓宇,麻烦你每月务必按时给小红打补贴,别让她在乡下受冻挨饿。”
后来那些困难的日子里,吴言之和妻子还暗自庆幸女儿没有跟着他们夫妻俩受罪。
可这份庆幸,只维持了五个月。那天他从卓宇那儿拿的信,女儿说她在乡下嫁了人,还特意提了对方是贫农,成分好,让他们不要担心。
妻子管友卉看完,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醒过来后抓着他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掉:“囡囡才多大啊……她才刚成年,怎么就嫁人了……”
看着妻子崩溃的模样,吴言之心里也像被针扎一样疼,他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不是当初不把女儿送走,让她留在身边,哪怕一起吃苦,也比让她在千里之外,不明不白地嫁了人要好?
这份质疑,在后来每月从卓宇那儿传来的信里,变得越来越强烈。
女儿信里总说钱不够用,今天要添过冬的衣裳,明天要补身子,字里行间都是缺钱的窘迫。
可卓宇每月都按时给女儿汇钱,吴小红虽是被夫妻俩娇惯着长大的,却从没有大手大脚的毛病。
更别提吴小红下乡第一个月,就特意写了信回来,说三百块都够在乡下过两年了,让他们多留点钱在自己身上,千万别总为她操心。
如今却频频说钱不够用,这前后反差,让他心里的不安越发重了。她嫁人后,到底过的是什么捉襟见肘的日子?是不是受了委屈,连基本的吃穿都没着落?
没等他理清心头的不安,下一封信里,又传来了女儿怀孕、要加营养费的消息。
吴言之拿着信纸的手猛地一紧,脑子里嗡嗡作响:小红这才嫁人没几个月啊,怎么就要当妈妈了?
一旁的管友卉凑过来看清信上的字,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夫妻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托人打听,想哪怕能去东北看女儿一眼也好。可他们跑断了腿、求遍了人,别说去千里之外的东北,就连踏出沪市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两周前,卓宇急急忙忙跑来找他,递过来一封吴小红的电报,上面只有冷冰冰的四个字——“生,急,五十”。
吴言之盯着那行字,只觉得心疼得厉害:他的女儿连生孩子的钱都凑不出来,在那么难的时候,他们做父母的却连面都见不到。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拜托卓宇立刻汇两百块过去,连带着反复叮嘱:“让小红别省着,不够再发电报。”
万幸的是,没过几天就传来了审查撤销的消息。他和妻子没敢多耽搁,当天就买了去钢城的票,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到女儿身边。
吴言之看向吴小红:“爸爸和妈妈,这次来,就是接你回城的,再也不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受委屈了。”
“接我回城?”吴小红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茫然,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真的能回去吗?那我回去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管友卉见女儿红了眼眶,连忙从布包里掏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轻轻覆在吴小红的脸颊上,一点点擦去她眼角的泪。手指摩挲着她苍白的脸颊,哽咽着说:“不会的,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回学校上课了。你姑姑还特意帮你安排了工作,是个广播员的岗位。你回去就可以上班了。”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满是自责:“都怪我们,当初只想让你能平平安安的,不要跟着我们受罪,可谁知道……”
她捏着手帕的手悄悄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要是早能出来,要是你一直待在我们身边……哪里会让你遭这些罪啊。”
吴言之慌忙别过脸,借着抬袖的动作悄悄蹭去眼角的湿意,声音带着几分沙哑:“都怪爸爸,是爸爸的错,才让你在这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他来的路上都打听清楚了,知道女儿在乡下的日子过得有多难。
一想到若不是冯家母子出了事,女儿还不知要在这苦地方熬多久,他胸口的火气就往上冲,恨得牙根发痒,连“去大西北找那对母子算账”的念头都冒了出来。
但他很快攥紧拳头压下这股冲动,他不能因为一时情绪毁了自己,更不能让女儿因为自己落得不好的名声。
好在他有个同学正在大西北当干部。看来这层旧关系,是该好好联系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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